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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南開習慣稱老師為先生,這里也習慣把寧宗一教授稱作寧先生。他將他的《點燃心靈之燈》寄給我,讓我這個做學生的寫序,不敢不敢,但可以寫一篇讀后感言。老實說,我的負擔還是比較重的,我囑咐我自己萬萬不可心急。每天清晨精心拜讀,似乎沉醉在他多年來,以他自己的點燃了的心靈,寫下的這一篇篇感人肺腑的詩篇里。每天都跌在感情激蕩的漩渦里,每天都在敲擊著我的靈魂,勾起的是連綿不盡的回憶和沉思。
這個集子書名——《點燃心靈之燈》,就帶有濃濃的詩意。副標題是“致恩師、先輩和摯友”,而他的“題記”,卻寫下這樣的重話:“誰忘記歷史,就會在靈魂上生病。”我深深感到,這并非一般的悼念恩師、追憶亡友的文字。這里不僅寄寓著他的悲哀和沉痛,更蘊蓄著他對三代知識分子命運的沉思。它是足夠敲擊你的靈魂和啟迪你對歷史的探問了。
集子大體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對恩師的懷念,他們是李何林、華粹深、王達津、許政揚、朱一玄、來新夏教授等,這些老師,也是我的恩師,不僅讀來感同身受,而且由于他的帶有哲思的悼念,更引發(fā)我的萬千思緒,以及對歷史的反思。第二部分是對先輩和摯友的紀念文字,如劉葉秋、王季思、傅正谷、傅繼馥、李厚基和郝志達先生,這里可見宗一先生對先輩和摯友的真誠和尊敬。尤其是寫他和郝志達五十年的故事,讓我終于看到他們之間那種難能可貴的友誼。在宗一先生坎坷的人生中,在那樣一個風雨如磐的歲月里,志達一直在愛護著宗一先生,甚至是在保衛(wèi)著他。于此也投射著宗一先生這個第三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也足夠讓人深思的了。為什么總是有才華的學者命運多舛呢?還有一部分是雜文,如《考據(jù),不應遮蔽審美的視線》,是同大師陳寅恪商榷的;《21世紀,以東方文化為主流》,則是批評季羨林老先生在這個問題上前前后后反復不定的立場;《“中人”考辨》是同錢鐘書先生討論的。由此,也可看到宗一先生的學術(shù)精神。
但是,給我印象最為深刻,也最引發(fā)我思考的還是他懷念老師的文字,其情感之真,其寄寓之深,是最讓我刻骨銘心的,也是最讓我思考的。他在寫他的恩師華粹深教授一篇文章中,標題為:《師恩永恒》,這四個字凝結(jié)了他對師恩的最深切的感受,但我以為他更提出了一個熔鑄著傳統(tǒng)精神的現(xiàn)代倫理道德命題。這一點,是我想著重討論的。
何謂“師恩”,“師恩”何在?又何謂“師恩永恒”?宗一先生在他對老師的懷念里,作了最剴切的回答。
其實在中國的為師之道中,是不求報恩的。韓愈說,為師之道在于傳道、授業(yè)、解惑;僅就“傳道”而言,也并非只是言傳而更在于身教。因此老師之恩澤首先體現(xiàn)在他們的高尚情操和風骨上,表現(xiàn)在他們對為師之道的繼承和發(fā)揚上。像“何林師一生從事革命、教育和研究等工作,貫穿于先生生命與心靈深處的是他永遠的賦予,而從不要求回報。因為先生總是按照自己的良知行事,所以他沒想到過誰會回報他。何林師的磊落博大的胸襟,更表現(xiàn)在對于那些反對過他、殘酷地整過他的人。先生對于這些人的態(tài)度,一是以自己的良知直面這些人的心靈深層,讓他們了解真相,幫助他們改正錯誤;二是既往不咎,而且在以后相處過程中以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待之。現(xiàn)在想來,如果不是一位秉社會良知、靈臺澄明的大勇者,是無法達到這種人生境界的”。何林師,他的為人種種,在南開,在學術(shù)界是有口皆碑的。雖遭受種種打擊,但始終正道直行,他的高風亮節(jié),儼然有著中國文人的風骨。
許政揚教授,看來是一個文弱的書生,但是他在迫害面前始終沒有低頭,最后的自殺,顯然是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堅持學術(shù)尊嚴和人格尊嚴的體現(xiàn),他的死并非孱弱的表現(xiàn),而放射著士可殺不可辱的寧死不屈的光輝。他以他的死抗議著那個動蕩的歲月,在他文弱的外表中有著一個強大的靈魂。這些,正是“師恩”之所在。
“師恩”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學術(shù)的堅守,對學術(shù)的忠誠上。華師在“文革”前就是小說戲曲研究室的學術(shù)帶頭人,一直為南開中文系建成全國知名的研究中心而努力。經(jīng)過十年“文革”之后,“1979年南開大學中文系建立了古典戲曲小說研究室,華師被推選為主任。他在病床上仍然十分惦念研究室的工作。每當我到醫(yī)院看望他時,他總叮囑我:研究室初建,要有個計劃,有個方向,注意后備力量的培養(yǎng)。他甚至想著研究室珍藏的那一批戲曲唱片,讓我們注意,別使它們受潮,該轉(zhuǎn)錄到錄音帶上的要立即著手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卻又發(fā)現(xiàn)他顯得煩躁不安。初時,我以為是病痛折磨所致,但一經(jīng)詢問,他就痛楚地對我們說:‘我這個研究室主任完全是掛個名,做不得實際工作,我心里總是不安!f得真實極了,誠懇極了,沒有一點點矯飾,我簡直看到了他那認真的謙虛的仁厚的而又是透明如水晶的心!奔词乖诖蟛≈,想到的仍然是他的學術(shù)責任和擔當。
宗一先生對他的恩師許政揚先生的治學精神、博學多才和個性魅力,有著深刻的感受。他說他第一次聆聽許師講課時,“首先是一種嶄新的感覺:用練習本寫就的密密匝匝的講稿;講課時舒緩的語氣中具有頗強的節(jié)奏感;用詞用字和論析充滿了書卷氣;邏輯性極強,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枝蔓和影響主要論點的闡釋;板書更極有特色,一色的瘦金體,字體修長,筆姿瘦硬挺拔,豎著寫,從右到左,近看遠看都是一黑板的漂亮的書法。”
許師的治學方法,曾經(jīng)得到何其芳先生的贊許,在他給許師的一封親筆信里,說他寫的論文《論睢景臣<高祖還鄉(xiāng)>》,“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而是為揭示作品的真實的社會思想底蘊,所以是古典文學研究的正確途徑”。在宗一先生看來,“許師最大的研究特點在于,批判地繼承中國傳統(tǒng)的樸學,集其大成而創(chuàng)立了文學研究的歷史主義方法,即以真實為基礎,以考證為先行,聯(lián)系和扣緊文本的外在因素(時代、環(huán)境、影響、作家生平等),同時保留對作品本身的審美意趣和藝術(shù)的敏感與直覺。這無疑是一種靈性和智性高度結(jié)合的新實證主義的批評方法!
宗一先生認為許師的學術(shù)精神,正是“我們需要接住從死者那里遞過來的燈。許師的仙逝和他最后無言的思想,給了我生活、寫作、堅守和承受一切的力量;他的死也促使我對自身命運的認知。我等待,我樂觀地等待被‘點燃’的那一個時刻”。
宗一先生對王達津先生的治學精神,也是由衷地感佩。他認為達津先生才情過人,學問淵博!爱斘颐鎸_老時,無論是他回答我幼稚的問題還是聽其獨自抒發(fā)感興,那真像是在古今中外、經(jīng)史子集中神游。他常從學問談到人生,又從人生況味中談到學術(shù)的精義。而我則在休閑式的傾聽中,領略先生的音容笑貌,觀察他的心態(tài)流變。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你定會感受到他那天縱之神思,那機鋒妙諦,這一切都從他的嘴角流瀉出來,使你享受的是靈動的思想與藝術(shù)的感覺!
對于歷史系的來新夏先生“難得人生老更忙”的治學精神,他也是贊嘆不已。啟功先生給這位愛徒慶祝八十歲壽辰的詩句:“難得人生老更忙,新翁八十不尋!。來新夏先生,就用恩師的詩句鞭策自己:“又一次申明他是如此喜愛這種在‘忙’中享受的有意義的高貴的生活方式!如果我們把前后兩段文字比照著看,這無疑是一次文化使命的宣言:即永遠不放棄他的學術(shù)追求,永遠不放下他手中的筆,永遠把傳道、授業(yè)、解惑作為他的人生最高目的!敝钡剿ナ溃悸男辛俗约骸坝猩,誓不掛筆”的諾言。
“師恩”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學生的仁愛之心,對學生的呵護、愛護甚至把學生看成自己的孩子,可以說他們把自己的一生都給了學生。何林師自不必說,我在我寫的《李何林傳》中,記敘了他對許許多多學生的無私的體貼和援助,學生們正是從他的父親般的關(guān)懷中,感到師恩。
這里,我特別提到華粹深教授對學生的仁愛之心,他的善良、仁慈和賢良,使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感受到他的恩澤。
宗一先生深有體會地說:“我覺得,在我們的師長中,華先生是一位最有親和力、最慈祥的老師,他的愛心不僅僅是像有人說的因為他膝下無子女所以愛孩子,而是一貫地把他的學生,不分男女,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人,而師母在這方面又使得華先生人性的光彩更顯得鮮亮,更顯得突出?傊覀冊谧慕^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受惠者,華先生和華師母的恩情是我們難以言說的!
還有他對許政楊先生那種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在那個年代,他既不代表組織,似乎過去也沒有更深的交往,但卻成為忘年交,華師就好像一個默默地守護著許政楊的愛神。
“師恩”表現(xiàn)在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誨人不倦的精神和品格上。當宗一先生最初成為許政揚先生的助教時,“許師仔細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忠誠老實地交底——沉吟片刻后說:‘我先給你開個書單,你從現(xiàn)在起就邊講課邊讀這些書!瘍扇旌笪揖褪盏搅嗽S師給我的一篇三十部書的書目單。這是一個既‘簡明’而又沉重的書目,從朱熹的《詩集傳》,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的《楚辭》,一直到龔自珍的詩。三十部書中竟包括大部頭的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和《昭明文選》以及仇注杜詩和王注李詩。許師看我面有難色,于是做了如下的說明:一、這些書都要一頁一頁地翻,一篇一篇地看,但可以‘不求甚解’;二、這些注本都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注文要讀,目的是‘滾雪球’,你可以了解更多的書;三、把有心得的意見不妨記下幾條,備用備查。一紙書目,三點意見,對我一生教學治學真是受用無窮。我就憑著這三十部書為基礎,教了三年歷史系的文學通史和三年外文系的古典文學名著選讀,應當說基本上沒出現(xiàn)大的紕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一步步明辨出許師的一片苦心。第一,我的國學底子太薄,必須先打基礎;第二,讓我硬著頭皮苦讀幾部較大部頭的原著,如郭編《樂府詩集》和《昭明文選》,而不讓我先看各種流行的選本,目的就是為了讓我避免某名牌大學出來的畢業(yè)生竟不知‘古詩十九首’出自何書,樂府詩又是怎樣分類的!在這里我還要重重地提一筆,上世紀50年代的南大中文系由李何林先生定了一個規(guī)矩,青年助教上課前必先在教研室試講,正式上課時,導師要進行抽查。我在給歷史系講文學史課時,李師共聽了三次課,而許師竟然隨堂聽了六周課。李師一般多從技術(shù)上和儀表上提出意見,比如板書太草,寫完擋住了學生視線以及說話尾音太輕,后面學生聽不清楚,以及中山服要系好風紀扣和皮鞋要擦干凈,等等。而許師則著眼于講授內(nèi)容的準確性,分析闡釋上的科學性,等等。對讀錯的字,也一一指出,即所謂匡正悖謬,補苴疏漏。而我也要在下一次上課開始時,向同學正式糾正自己講錯了的地方。這樣從對青年教師的嚴格要求開始,就奠定了南開大學中文系嚴謹?shù)膶W風和科學的教學規(guī)范!蔽抑赃@樣引用宗一先生的記述,是在這記述中,深深烙印著宗一先生對“師恩”最深切的感受,這樣的恩澤,是很難用言語所能形容的。老師把自己的心血都竭誠地交給給了弟子。于是中國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
尤其令我感動的是許師的研究生黃克,記述許師在病中授課的情境,可以說是“師恩”的最高境界了:
1961年考上研究生的時候,我的導師本是華粹深先生。而華師和許先生乃忘年交。是受華先生之托,許先生才為我開這門課的(指“元曲語釋”一課——引者)。但很快我就感到這對許先生的身體來說是多么沉重的負擔。當時,他正患嚴重的肝病,臥床已有數(shù)載。給我講課時,也只能坐臥在床上。望著他那浮腫的臉龐,我真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
但是一當步入正題,憔悴的目光立即顯出異彩,思路是那樣縝密,語言是那樣富于機趣,旁征博引有如歷數(shù)家珍,侃侃而談真是滿腹珠璣,在小小的一張卡片之上,在寥寥的幾條提綱之間,竟如無垠的知識空間,任其恣意游衍。我坐在對面也隨之神往,以至忘記折磨著他的病,以至停下記錄的筆。直到師母下班回來,勸他休息,他才又回到病魔的糾纏之中,頹喪了下來。此后,隔周一次,從1962年4月一直進行到8月,雖因其病情變化,時有間斷,但只要略有好轉(zhuǎn),他都極力把課補上,在我的筆記本上就有“7月31日”、“8月1日”接連兩天講課的記錄。為我的啟蒙,許先生是傾注了心血的。也正是這種諄諄的教誨,眷眷的期望,激勵著我,整理筆記、補充材料,認真讀了幾本書。短短的五個月,成了學生時代最有收獲也是最值得回憶的黃金時刻。
我看到這里,我哭了。真的是師恩永恒,令人永志不忘。
這些,就是老師對學生的大愛,自然也是“師恩”之所在。
如果說以上所列“師恩”的種種表現(xiàn),已經(jīng)足以說明“師恩永恒”了;但我以為宗一先生的“師恩永恒”之說,還在于提出一個倫理道德命題。師恩的永恒性,不僅僅是一個深謝恩師的美譽,而是說在當代它應是繼承中國傳統(tǒng)的為師之道,并應成為當代中華民族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
我很贊成李澤厚先生的看法:“這種傳統(tǒng)的‘仁義’感情和‘天地國親師’所謂信仰,對今日現(xiàn)代生活仍然可以有引導、示范但非規(guī)定、建構(gòu)的作用!痹谒磥,“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究竟“傳”什么“道”,“授”什么“業(yè)”,“解”什么“惑”?他認為“從中國的傳統(tǒng)來說,這指的是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經(jīng)驗的歷史主義不但不僅是中國實用理性的特性,而且也是中國文化的特征!畮煛恼鎸嵰饬x就在這里。”可參看李澤厚《倫理學綱要》第三節(jié)《天地國親師》。而宗一先生在“題記”所說的,“誰忘記歷史,就會在靈魂上生病”,也是這樣的道理。
在當前世道衰微,師道失落,師不守師道,生不守生道之際,宗一先生的“師道永恒”之說,就有著振聾發(fā)聵的警醒作用。它既是對師恩的情感的詩性的概括,更是對倫理道德的提升。
宗一先生能夠?qū)懗觥饵c燃心靈之燈》,絕非偶然。起碼在南開中文系,甚至南開的文科院系,還沒有一位他的同齡人,像他如此癡心地持久地書寫對恩師的悼念,對老師命運的拷問。這些,終于讓他產(chǎn)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我們難道不應該接過逝者遞過來的燈,去點燃自己的良知嗎?”因此,寫作《點燃心靈之燈》就成為宗一先生意識到的歷史責任和擔當。而這些,讓我想到他就是曾經(jīng)被點燃的一盞燈。
盡管他讓我叫他寧兄,他比我大一歲,但我人前背后都親切地叫他寧先生。他的的確確是我的授業(yè)老師。我上大一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學報上發(fā)表了大塊文章。記得是在大躍進,大批厚古薄今之際,老師們上課都心有余悸,可他給我上宋元文學史課,在課堂上神采飛揚,意氣風發(fā),口若懸河。我不但看到他的導師許政揚先生的風采,更直接感受著他的才子氣。老實說,那時,我不知別人,起碼我是把他作為心儀的學術(shù)榜樣的。
我雖然同他沒有更為深入的交往,但是,他的坎坷的命運,我是知道的。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他也總是被命運捉弄著。我更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被迫離開中文系,使中文系的中國古典戲曲小說的研究失去一個學術(shù)帶頭人。但我不能不說,他在南開中文系第三代知識分子中是最杰出的一位,在這里他同他的老師們的心靈、命運是血肉相連的。
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學者,在這個集子里,他那些懷念老師和摯友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滲透著他的真情。他說他也做了一些傻事。但是他那個對于師友的真誠,對學術(shù)的真誠,尤其他那種口無遮攔的率真?zhèn)性,我倒覺得他的人格就像是一個晶體,是透亮的。
謝謝他這部珍貴的書,給我們留下最珍貴的歷史,最珍貴的感情,最珍貴的心靈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