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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用英文撰寫的《長臂猿考:一本關于中國動物學的論著》面世。2015年,這冊奇書被譯成中文出版。譯者稱高羅佩“將上自商周下至元明三千余年的中國猿文化變遷史納入視野,橫跨文學、史學、動物學、藝術學等領域……極具開拓性、原創(chuàng)性及交叉性!痹谖幕烦蔀轱@學、博物科普圖書出版熱的當下,《長臂猿考》作為經(jīng)典值得引入,卻也發(fā)人深思。
高羅佩獨具只眼,選取猿這一極為貼合中國士大夫審美趣味的動物,取材雖冷僻邊緣,卻成功論述了其在士大夫雅文化乃至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從新文化史角度看,他的《長臂猿考》堪稱空谷足音,引領學術潮流。更需要說明的是,高羅佩是荷蘭職業(yè)外交官,一生以業(yè)余身份從事研究。但其獨立精神與科學素養(yǎng)成功跨越了學科壁壘,這在學科日益專業(yè)細分的當下,顯得尤為可貴。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與“沐猴而冠”的猴子不同,猿與鶴都是清高孤傲的象征。1939年,高羅佩寫就有關古琴的論著《琴道》,其中有專節(jié)討論“琴和鶴”。1943年,他來到重慶,擔任荷蘭流亡政府駐中國使館一等秘書,期間與蜀中琴人多有交往,我猜想他一定聽過川派琴曲《猿鶴雙清》,這也許為他多年后撰寫《長臂猿考》埋下了最初的種子。因為如哈佛大學教授伊維德所說,高羅佩若有野心,他唯一的野心就是夢想成為士大夫,所以他才會對琴、猿這些士大夫青睞的事物情有獨鐘。
“猿善猴惡”,是高羅佩在《長臂猿考》中重點討論的話題。他對此給出的解釋是:人工飼養(yǎng)的長臂猿進食比較“斯文”,獼猴則相對“急躁”。但我相信從古代隱士到當今動物學家在深山老林的觀察或許會給出不同的答案:長臂猿在野外只生活于熱帶雨林和常綠闊葉林的樹冠層,這種高蹈林間、讓人仰望的形象,或許才是令葛洪移情,感慨“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的原因所在。
高羅佩撰寫此書時,參考了當時動物學家對于長臂猿的研究成果。但恰恰在此書問世之際,動物學家開始深入東南亞熱帶雨林,對長臂猿展開系統(tǒng)的野外觀察,從行為生態(tài)學等角度對長臂猿有了突破性的認識。因此無可諱言,囿于時代局限,高羅佩對于長臂猿的物種認知已經(jīng)遠遠落伍。以長臂猿分類為例。1951年,學者埃爾曼將長臂猿劃分為5種,其中中國有3種。但最近20多年來,依據(jù)形態(tài)學、解剖學、染色體核型、分子生物學和鳴叫等特征,長臂猿已被劃分為至少17種,其中中國有6種。遺憾的是類似這樣有關長臂猿研究最基礎的新進展,都沒有體現(xiàn)在《長臂猿考》中譯本的譯者注釋或譯后記中,多少顯現(xiàn)了國內人文學科與自然學科之間的隔膜。
在靈長目研究領域,以珍·古道爾于1960年開始的野外考察黑猩猩為發(fā)端,動物行為學家通過觀察研究各種野生猿猴的自然習性,極大推動了人類對自身演化的認識,產(chǎn)生了諸如《黑猩猩的政治》《猿形畢露》《第三種黑猩猩》這類跨學科的典范著作,進而這些著作刺激了西方人文學科的發(fā)展。但遺憾的是,這種跨學科研究成果在國內還屬鳳毛麟角。
最近二三十年間,中國科學家對境內靈長目動物展開了廣泛研究,潘文石考察白頭葉猴、龍勇誠考察滇金絲猴都堪稱范例,在長臂猿的研究和保護上也取得許多成就?闪钊瞬荒芎鲆暤幕臼聦嵤,盡管我國是世界上長臂猿種類最豐富的國家之一,但長臂猿保護現(xiàn)狀卻不容樂觀,甚至是全球長臂猿保護形勢最嚴峻的國家。比如,中國特有的海南長臂猿全球僅存25只;東黑冠長臂猿,只分布于廣西靖西縣與越南高平省重慶縣交界地區(qū),全球約為110只;中國境內數(shù)量最多的是西黑冠長臂猿,全球總數(shù)不過1300只左右,遠遠少于大熊貓。學者霍登更在2008年通過《科學》雜志向世界宣布,白掌長臂猿正在中國滅絕。
可惜對上述情況的認知如今依然基本局限在動物學界和環(huán)保領域,沒有在人文學科領域和社會上產(chǎn)生太大反響。試想如有具備獨立精神、科學素養(yǎng)的寫作者,跨越學科界限,努力原創(chuàng)而非單單譯介國外博物類、科普類著作,又會是怎樣一番讓公眾警醒、讓讀者慨嘆,進而有所作為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