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者的前生后世(甫躍輝)

甫躍輝

　　沉甸甸的記憶沿著時間的長河溯流而上，又回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那個陽光燦爛的盛夏。恰值西德電影《英俊少年》上映，它的主題曲不脛而走，在大街小巷久久回響：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無憂無慮樂陶陶。

　　但有一天，風(fēng)波突起，憂愁煩惱都到了。

　　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隨著歲月由小變大，他的煩惱增加了。

　　素樸的旋律，高亢的歌聲，它和主人公海茵切如影隨形，撩撥著人們敏感而饑渴的心弦。甫躍輝出道之初的小說洋溢著相似的鮮亮色調(diào)，他將人們帶往遙遠的西南邊陲之地，在那片神奇、豐饒的亞熱帶土地上，人與生猛蠻野的自然還葆有著和諧的共生關(guān)系，出沒其間的鷹、魚、豺、馬都沾上了幾分魔幻詭異的意蘊。在少年天真懵懂的目光中，滾石河兩岸貌似純樸、溫情脈脈的人際關(guān)系背后暗藏殺機，田園牧歌掩不住絲絲縷縷的傷感、悲酸和無奈。他的處女作《少年游》聚焦的便是少年充滿煩惱苦澀、隱微曲折的成長歷程。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最終都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過青春的門檻，《走失在秋天的夜晚》中的李繩進城務(wù)工，幾經(jīng)挫敗，不經(jīng)意間成了殺人犯，短暫的人生在濃郁的血腥氣中嘎然劃上了休止符。

　　李繩的悲劇自然是極端的個案，其他不少同齡人則幸運地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各奔東西，寄居在上海等巨型都市的邊緣，從早到晚心急火燎地穿梭行進在嘈雜喧囂、冷漠鐵硬的大街小巷之間。當(dāng)年英氣勃勃的少年，轉(zhuǎn)眼間蛻變成了 《動物園》《丟失者》《晚宴》《飼鼠》 等系列作品里的顧零洲、《巨象》中的李生，作為在大都市中飄浮游蕩的浩大人群中的一分子，他們形容憔悴，心靈焦灼不寧，原本豐盈的情感世界在幾番周折之后便懸崖式地下墜，趨于枯竭。作者日后也體悟到，“這些名字不同的人，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正走向中年的、虛弱虛偽虛無而又有所固守的男人。”

　　和徐則臣筆下驚惶潦倒的“京漂”人物相仿，甫躍輝塑造的這組人物可謂標(biāo)準(zhǔn)的“滬飄”形象。和北京城市的遼闊大氣相比，上海精致而逼仄、斤斤計較的生存氛圍給顧零洲、李生等人造成了更大的威壓。和大半個世紀(jì)前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相比，同樣飄浮在都市的他們沒有了古老鄉(xiāng)紳傳統(tǒng)的流風(fēng)余韻，沒有了經(jīng)千百年古老文化滋養(yǎng)陶冶而成的自尊自信，沒有了父輩經(jīng)濟、人脈上的庇蔭，淪為赤手空拳的屌絲，獨自與外部的世界對壘：想象一下，這是怎樣一種慘烈的搏斗。他們所有的財富只是一己的身體，一己的精力，在學(xué)校中習(xí)得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知識，以及為自己搏得一席之地的勇氣。自小耳濡目染間滲入他們血脈中的倫理戒律，在觸目皆是陌生人的環(huán)境中分崩離析，人與人之間(尤其是男女) 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格外嬌嫩脆弱，因鄰近的動物園的氣息而起的爭執(zhí)便可讓顧零洲和虞麗斷然分手。這一分手如此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多少傷感留戀，更遑論牽腸掛肚的思念了。和那些自小生長在上海的同齡人相比，顧零洲、李生等來自異鄉(xiāng)、懷揣夢想的年輕人所承受的重負，無疑要深重得多，也尖銳得多，他們的悲酸喜樂成了當(dāng)代大都市現(xiàn)代性境遇最為生動逼真的寫照。

　　魯迅曾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便在沉默中滅亡！”甫躍輝筆下的人物，在敘述的帷幕降臨之際，大都陷于躑躅彷徨之中。李生的選擇是和一個本地的女孩結(jié)婚成家，以便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厝谌脒@座陌生兇險的城市；而顧零洲則是與前女友度過了糟心的一夜，或者在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后，無頭蒼蠅般地奔往郊區(qū)的無名之地，最終則是無功而返。在這些文本中，他們的命運大都沒有得到進一步的拓展，僅有的一例出現(xiàn)在《飼鼠》中，多年之后顧零洲成為商界精英，他能做的只是蠻橫地喝令陪侍的女人寬衣解帶：這成了對他年輕時屈辱經(jīng)歷的補償，當(dāng)年一文不名的窮小子，今天終于能揚眉吐氣了。但其間的精神蛻變和波瀾則是語焉不詳，人們面對的只是隱沒其后的大片空白，空白背后則是枯竭。如同一望無際的沼澤，人一旦沉陷其中便難以自拔，除非有奇跡發(fā)生，否則便會在難以承受的沉寂中了卻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