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翻閱齊白石先生的畫冊,我都被他的《鼠子鬧山館》《鼠子啃書圖》和《燭鼠圖》等描繪老鼠的畫作所吸引,那生動的形象,有趣的細節(jié),從日常生活中捕捉到的精彩畫面常令我會心一笑。你看他的《鼠子鬧山館》:一盞燃著的油燈下,三只灰鼠爬上案頭,在一函舊書上下,探頭探腦,左顧右盼,那鬼鬼祟祟的樣子,經先生寥寥數筆就生動傳神地躍然紙上了。讀白石先生的此類畫作,我常想,老鼠爬上案頭,本來是件討厭的事情,可白石先生為何把它描繪得親切有趣呢?
在我的生活經歷中,老鼠實在是個討厭的家伙。記得小時候家里住平房,屋里常有老鼠出沒,它除了偷吃一些可食之物外,還肆意啃噬一些并不能吃的東西,如書本、家具等。這行為尤其可惡,雖不能吃,還要破壞,看出內心之險惡。加之老鼠的形象本就有些丑陋,腿細嘴尖,灰頭土臉,簡直令我討厭之極。
成家以后住樓房,屋里沒了老鼠,再不用像父母那樣為了驅鼠滅鼠而費心思。但有一年,我的辦公室里鬧鼠患,老鼠十分猖獗,大肆啃噬我的書本,早上開門進屋,常?吹椒块g的角落書柜的邊上,盡是老鼠啃吃下來的紙屑。有時我安靜下來看書寫東西,老鼠啃噬的聲音聲聲入耳,擾人心煩。有時那大膽的家伙竟敢悄悄地順著墻角溜出來,鬼鬼祟祟,東張西望,待我發(fā)現(xiàn)一跺腳或一咳嗽,即顧不上抱頭而“鼠竄”了。
無奈之下,我向老同學曉東君(此君現(xiàn)在某大學任教授,專門研究老鼠,是全國重點“鼠”實驗室的掌門人)請教,他授我兩法,一是下鼠藥,二是放夾子。我原以為,在21世紀的今天,一定有如超聲波之類的高科技,在人不知不覺的狀態(tài)下驅鼠滅鼠。然而此君的方法毫無新意,多少有些令我失望。無奈,只好二者取其一。下藥的優(yōu)點是滅的徹底,缺點是毒死的老鼠還在屋里,想到鼠的尸體在我的屋里變質腐爛,似不可取。放夾子雖是一個笨辦法,但夾死的老鼠可以扔出去,不至于葬在我的屋里,遂決定用此法。放夾后第二日,三個夾子均有捕獲。但問題又來了,看著被夾死的老鼠,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最后還是一位大膽的學生幫了我,他徒手將其逐一取下,從容地扔到了外面的垃圾箱里。
所以,無論童年還是成年,在我的意識里,老鼠都是一個十分討厭的家伙,簡直讓人憎惡。你再看看那些成語,“賊眉鼠眼”“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抱頭鼠竄”等等,沒有一個有好的含義。所以有好長時間我就想不明白,為什么白石先生就不討厭老鼠,三番五次地畫老鼠。畫就畫吧,還畫得那樣親切、可愛。
直到讀了魯迅先生的《狗·貓·鼠》后,方才豁然開朗。魯迅先生說了他仇狗仇貓的原因,也說了喜歡小老鼠的原因,或者說仇貓的原因里就夾著愛鼠的原因。魯迅說他對貓的反感有一條就是捕食老鼠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再放走,只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實在可惡的很。魯迅說他床頭的《老鼠成親》很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zhí)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雖然穿的都是紅衫綠褲。那成親的儀式很使少年魯迅神往,正月十四的夜竟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魯迅從蛇口下?lián)尵瘸龅囊恢恍⌒〉碾[鼠,竟成了不肯離開他的好朋友。這隱鼠從容地在他書桌間游行,舔吃他研著的墨汁,如他父親說過的睡在筆筒里的“墨猴”那樣,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舔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這和白石先生描繪的情景很相像。這一肚子墨水的小老鼠,怎能不令人喜歡?
白石先生出身農家,自幼在鄉(xiāng)間農舍居住生活,對鄉(xiāng)村的一切都有真摯純樸的感情,包括和他天天為伴的小老鼠。我甚至想,在所有的動物中,恐怕老鼠與白石先生的關系最密切、最親近了。所以,在城里人看來十分討厭的小老鼠,在先生筆下就變得可親可近可愛而有趣了。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可愛的小老鼠,似乎成了文學藝術的母題,頻繁地出現(xiàn)在中外的民間故事里,小說、散文、童話里,剪紙、繪畫里,影視、戲劇、音樂里。安徒生的拇指姑娘就是被好心的田鼠大媽救助的,并想讓她嫁給富有的鼴鼠先生!都t樓夢》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里,寶玉煞費苦心為黛玉編講小老鼠“典故”的那一段,是所有寶黛關系中最天真爛漫輕松和諧聲息相投的動人時刻。還有米老鼠的故事,小鼴鼠的故事,《貓和老鼠》的故事,曾帶給幾代人以歡笑。今天的年輕人唱著“老鼠愛大米”,像我們當年唱著“敖包相會”一樣去追逐愛情。王羲之的字寫得那么好,大約和他用“鼠須”筆不無關系。至于說乘坐飛船遨游太空的小白鼠,那簡直有些崇高偉大了。
當然,在中國的老百姓中,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之中,影響最大的還是如魯迅收藏了好幾幅的民間年畫《老鼠成親》。每當辭舊迎新的春節(jié),就被張貼在屋里的顯要位置,不管這一年是不是鼠年。貼來貼去,新娘子被貓“保護”進肚子里的結局漸漸淡化、淡忘了,只留給人們成親的熱鬧儀式和對美滿幸福生活的向往。
看來,文學、藝術中的確有許多智慧與力量,如白石先生畫里的老鼠那樣,足以把沖突、緊張與對立化解為和諧、輕松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