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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民間文藝家黃任遠,將自己的畢生事業(yè)貢獻給了赫哲族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收集、整理與保護事業(yè)。他歷盡甘苦,用春天的陽光、夏天的百花、秋天的碩果、冬天的冰雪,做成了一本赫哲族“伊瑪堪”的美麗圖書。
1947年春,黃任遠出生在浙江紹興東湖之畔,原名“順運”,可命運卻偏偏事與愿違。初中畢業(yè)時,他原本可以被保送去軍校,但終因政審不合格作罷。
1966年,黃任遠高中畢業(yè),報考了華東紡織工學院,希望繼承父親搞紡織技術(shù)工作,不成想,“文革”席卷中國,理想又成為夢境。為了抗爭命運,他把名字改成“任遠”,與同學一起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四天四夜,終于來到了北國邊疆赫哲人的聚居地——黑龍江省同江縣。
黃任遠被分配到同江縣三村公社三村大隊插隊落戶務(wù)農(nóng)。1969年3月25日,他正在出工刨凍得像鐵一樣的大糞時,忽然收到一封家書,是父親寄來的他發(fā)表在《杭州日報》上的小詩《懷揣寶書去邊疆》。
這一處女作讓黃任遠興奮不已,便一發(fā)不可收,此后陸續(xù)在《杭州日報》《合江日報》《浙江日報》,以及佳木斯廣播電臺、同江廣播電臺不斷發(fā)表作品。
1970年5月,黃任遠被同江縣委宣傳部推薦到地區(qū)通訊員班學習深造。他的第一次實習就是到赫哲族的聚居地——八岔赫哲族鄉(xiāng)采訪。
世代生活在三江的赫哲人,豪爽好客。黃任遠首先來到的是赫哲族吳進才老人家,坐在炕頭聽著赫哲族的傳奇故事,年輕的他完全著了迷。
正是從那以后,黃任遠愛上了赫哲族,也一輩子與赫哲人結(jié)了緣。
黃任遠不懂赫哲族語言,就向赫哲族百姓一字一句地學,“伊瑪堪”的意思是民間說唱,民歌叫“嫁令闊”,傳說稱“特倫固”,故事是“說胡力”,父親叫“阿瑪”,母親是“額尼”,神鷹叫“闊力”,迎春花稱“依爾嘎”,英雄是“莫日根”……
本子備在身邊,黃任遠聽到一個生詞就記。日積月累,他陸陸續(xù)續(xù)記了五六千個單詞,也就自然而然地匯成了一本自制的《赫漢常用詞語詞典》,一有空就背,現(xiàn)場應(yīng)用,現(xiàn)用現(xiàn)學、學用結(jié)合。
尊重赫哲人的風俗習慣,才能交貼心的朋友。向來滴酒不沾的黃任遠硬逼著自己喝起了65度的老白干,“剎生魚”他也硬著頭皮吃了。
奇跡出現(xiàn)了。酒讓黃任遠熱血沸騰,更加重情重義;魚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香噴噴”。黃任遠邁過了一道門檻,真正成為一名“不是赫哲族的赫哲人”。
伊瑪堪老歌手是赫哲族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寶貴資源,但在黃任遠采訪收集的過程中,老人們相繼離世。為了使這些寶貴財富留存后世,世代相傳,他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了上大學、調(diào)報社、接班返城的機會,毅然留在了同江。
黃任遠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赫哲族的著名伊瑪堪歌手——吳連貴、吳進才、尤樹林、尤金良、葛德勝、董鳳喜等,這是他一生的最大財富。
《烏蘇里船歌》的原曲,是吳連貴老人用簫吹奏的。吳連貴生于1908年,生活在同江縣附近的莫勒洪闊漁村。據(jù)他自己講,會唱一些伊瑪堪、民歌及故事,都是小時候在村里從一位叫莫特額的老人那里聽到的。
1970年,黃任遠認識了吳連貴,并和他成為忘年交。每次去八岔赫哲族鄉(xiāng),黃任遠都會住到吳家,熱炕頭上半宿半宿地聽吳老講故事。
黃任遠剛來街津口和八岔時,那里人煙稀少,還能見到赫哲人的狗拉雪橇在冰天雪地的山水間飛馳,他也常常坐上這樣的交通工具跟赫哲老獵人上山打獵。
黃任遠曾親眼看到獵人打死一頭大黑熊,取膽、剝皮、剮肉,看得他心驚膽戰(zhàn);他也跟赫哲老歌手尤樹林下江捕過魚,看到他們捕到過一條1180斤重的大鰉魚。這讓這個“南方人”目瞪口呆。
豪放的赫哲人淳樸而善良,高興起來就放聲歌唱,特別是唱起“伊瑪堪”時,人們經(jīng)常在炕上把赫哲族歌手圍在中間,一唱就是一個通宵。
赫哲老人是這樣喝酒的,只見他們把一盅65度白酒,倒在碟子上,點上火,再將大碗的白酒放在酒火上溫熱,一人一碗喝得迷迷糊糊,那搖晃的酒面仿佛滔滔的黑龍江水。
黃任遠是硬著頭皮喝的,一盅就醉,往往老人還在唱,他已經(jīng)被酒稀里糊涂地放倒了。那時他才20多歲,仗著身體好,醒來再喝。
再后來,黃任遠練得喝一斤白酒都無所謂了。平時要喝酒了,他就把剛捕的大魚洗洗,切成生魚絲,放些青菜、再放入辣椒油和醋一拌,嗬!一大盆足有20多斤,清香爽口。
久而久之,黃任遠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只要去赫哲族村收集采訪,啥都不帶,就帶兩三瓶白酒。
1975年10月,黃任遠被調(diào)到佳木斯電臺任駐同江縣記者。公社領(lǐng)導挽留他:“你別走,提拔你擔任公社副主任怎么樣?”黃任遠卻說:“我愿意當記者,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對赫哲族的濃厚興趣,當記者才可以更多地了解嘛。”
調(diào)到電臺當記者和在宣傳部工作的10余年里,黃任遠采錄了吳進才唱的《尤虎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吳連貴唱的《木竹林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等,尤樹林唱的《馬爾托莫日根》《射日莫日根》等,尤金良唱的《希特莫日根》《坎特莫日根》等,葛德勝唱的《香叟莫日根》《吳胡薩莫日根》等。
這些珍貴的一手資料后來陸續(xù)整理發(fā)表在《伊瑪堪》《黑龍江伊瑪堪》《赫哲絕唱:中國伊瑪堪》《伊瑪堪集成》等著作中。
1977年高考恢復(fù),黃任遠本想搏一搏,卻又偏偏被派到八岔赫哲族公社蹲點。但失去一個機會未必不是另一個機會的開始,正是這次下鄉(xiāng),他結(jié)識了許多赫哲族的朋友,也加深了與赫哲族伊瑪堪歌手吳連貴的深厚友情。
每次來縣城,吳連貴都會到黃任遠家串門。在相識近10年間,黃任遠先后記錄了吳連貴唱的13部伊瑪堪片斷,近百首民歌以及百余篇故事,多數(shù)發(fā)表在《民間文學》《黑龍江民間文學》和《赫哲族民間故事選》上。
1979年9月,北京召開少數(shù)民族詩人、歌手座談會,吳連貴去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新中國成立三十周年慶祝會上,吳連貴即興演唱伊瑪堪,轟動全場。
從1969年起,黃任遠記下的赫哲族民間說唱、風俗風情,足足有20多個筆記本,200多萬字。
1979年,中國民俗學會的吉星、王文寶來同江,黃任遠把這些記錄給他們看。當時,《民間文學》剛剛恢復(fù),他們對黃任遠說你投一下試試。黃任遠挑了三篇,投過去了,果真發(fā)表了。
1980年9月,黑龍江省民間文藝研究會成立伊瑪堪搶救小組,主要人員有王士媛、李熏風、馬名超、趙曉輝、胡小石、全景運、黃任遠、楊晶,翻譯有尤志賢、付萬金、韓福德。
他們采錄了《滿都莫日根》《香叟莫日根》《木都力莫日根》《馬爾托莫日根》《阿格弟莫日根》《希爾達魯莫日根》等六部長篇共60盤錄音帶。
可惜的是,由于時隔久遠和保存環(huán)境不當,造成錄音消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黃任遠分別在1997年和2014年向黑龍江省藝術(shù)研究所、黑龍江省非遺保護中心無償捐獻了自己珍藏多年的18盤部分伊瑪堪原始錄音帶。其中,《希特莫日根》一部長篇錄音帶,成為黑龍江省非遺保護中心伊瑪堪唯一的錄音教材。
2011年11月23日晚,從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傳來喜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政府間委員會第六次大會審議批準中國黑龍江省申報的赫哲族“伊瑪堪”列入聯(lián)合國“急需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而申報用的原聲伊瑪堪都是從黃任遠捐贈的錄音帶中收錄的。
聽到申遺成功的消息后,黃任遠心潮澎湃,他感到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自己的汗水沒有白流。這是他一生中最閃光的榮幸!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與赫哲族父老鄉(xiāng)親同甘共苦、同舟共濟,為保護傳承赫哲族文化遺產(chǎn)作出巨大貢獻,黃任遠,這位赫哲人的歌者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