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中篇小說《聲音史》——
聲音消失,就意味著一個村莊的消失。天賦異稟的楊浪,縱然對聲音有著極端的敏感和出色的模仿能力,如今也僅能用自己的絕技回味那些逝去的鮮活。鄉(xiāng)村空殼化的現(xiàn)實,被楊浪鮮活得近乎繁復的感觸和作家溫潤綿密的敘事,映襯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枯寂蒼涼。
羅偉章,男,1967年生于四川省宣漢縣,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成都。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中篇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等。曾獲中篇小說選刊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
中篇小說《聲音史》獲得第十二屆十月文學獎。
羅偉章《聲音史》:
鄉(xiāng)村心靈史的絕妙隱喻
□雷 達
羅偉章的《聲音史》在寫別一種更為深隱的鄉(xiāng)村心靈史,在寫鄉(xiāng)村的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寫鄉(xiāng)土靈魂的變遷,但他的方法卻是超現(xiàn)實的或高于現(xiàn)實的。我 看過他的長篇《饑餓百年》,他筆下的何家坡的百年史就有很大的概括力,顯示了他早已醞釀的雄心,那部小說除了后半部略弱,整體上是很精湛的。這部8萬字的 《聲音史》,同樣是寫大地的苦難和苦難的人們?yōu)樽饑赖目喽,寫冷漠背后的人性的溫暖。所以,我們看《聲音史》不宜把眼光僅僅局限在它寫了城市化壓迫下的空 殼化的鄉(xiāng)村如何凋蔽。它的立意其實要深廣得多。
當然,我們更驚異于這部小說成功地建構了一個隱喻的、象征的世界。以聲音作為材料,這是極罕見的。聲音是一種高度抽象化的有意味的形式,是對自 然萬物的濃縮和模擬,猶如豐富繚亂的曲線,聲音的鄉(xiāng)村比之物質化的鄉(xiāng)村也許更抽象,然而也更深刻和廣涵。且看,房屋倒塌后,瓦塊混雜,楊浪卻能從收拾殘瓦 碰出的碎響,識別它們各自的主人。主人們生活過的氣息,已浸入瓦們的骨骼。楊浪認識聲音,聲音也認識他,他往這里一站,所有飄逝在舊時光里的聲音,都如百 川歸海,朝他匯聚,并在他心里暖過來,活過來了。他會學干雷撕裂天空的聲音,也會學濕雷擊碎云彩的聲音,還有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聲音;以及各種家畜的 叫,藏在土里從沒見過樣子的蟲蟲的叫,山里的17種鳥叫;他會學風走竹梢和樹梢時發(fā)出的不同音響,會學千河口男女老少說話、嘆氣、哭泣、大笑和怒吼的聲 音。在楊浪聽來,每種聲音于他都是獨特的,每種聲音在他那里都是有質地、有顏色、有氣味,也有尺寸和形狀的,對他而言,一個人的聲音就是一個人的指紋。每 一道聲音的門都朝他敞開,他能夠自由來去,隨意進出。由此,從聲音傳遞出極為獨特的鄉(xiāng)土的靈魂的消息。
楊浪視角的獨異性和深邃性是很讓我們驚訝的。楊浪是一個被侮辱和損害的人,被人視為廢物,蔑稱為“那東西”。這就耐人尋味,似乎一些深刻的鄉(xiāng)土 作品,主角往往由“傻子”、侏儒、精神偏執(zhí)者、變態(tài)者,甚至狂人來扮演,這究竟為什么,是他們擁有別人沒有的視角和異秉嗎?也許真的是這樣。在某種意義 上,他們能把陌生化進行到底。
作為千河口的鄉(xiāng)村記憶的儲存者和收納者,楊浪固然懶惰,但他有別人不理解的仁恕、寬厚。他不怨恨出賣他的錢云,不恨專制的、讓他大半生倒盡了霉 的房校長,不憎恨對他極為冷酷的他的大款親哥,他負疚于李老師受他牽連而被除名。他后來腿又壞了。他說他沾不得女人。他寬待一切人,例如,夏青放下筷子, 臉色變了,聲音也變了,求他說:“你幫我……幫我……學學志剛說話……我只求你學這一回,隨便學幾句,我聽聽就好,聽了這一回,我就把他丟開了……”
值得我們玩味的是,鄉(xiāng)村聲音的意味深長。如房校長這個人專制、霸氣,他的口頭禪是“那樣的話,羊就要吃人了!狈彩遣话此囊庵巨k的人,他都這 么說。他不僅是一個小學校長,還是一種文化勢力的代表。一般作者寫這種鄉(xiāng)霸,總是通過一些惡的情節(jié),羅偉章卻只是通過楊浪學他的聲音,引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一 些聲音消失了,一些聲音又起來了,這是多么絕妙的寫法。
如果以更高的標準來要求,這部卓特之作也有不足。在不少情景下,聲音沒有起到化入情節(jié),因之而起,因之而沒,因之再起的完全與人物命運融合為一的妙用。多處只是對他的聲音感的外部的生動渲染,還沒有設計出更高妙的東西。盡管如此,它仍然是近年中篇小說中的罕見的佳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