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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的《匿名》是一部恢復生命常識的寫作,拷問人們來處去處的寫作,是一部生活世界的解說詞,一部生命的詞條小說,它幾乎拋棄了小說的眾多表象比如愛情、尋找、救贖的主題,另尋一路,開啟了一個偈語的世界,一個人在城市里從有到無(失蹤),在山坳里從無到有(再生),然后在回去的路上戛然死去。在一個能量守恒的世界上,它沒有死去,永遠也不會死。從城市到鄉(xiāng)村,一個人被各自截取了一部分,放生在兩個空間,在兩個空間里泛起與生命相關(guān)的各種氣息。
在造化的大世界里,隱匿無數(shù)小世界。在必然性的世界里,人們盲目被動前行,熟視無睹,必須要在某種緊張時刻某種機緣之下才能發(fā)現(xiàn)世界和自己。失蹤者被誤以為是“吳寶寶”而劫持,被拋在原始洪荒中,真是一個具有太多隱喻意義的情節(jié)。被遮住眼睛,走入黑暗,失去部分記憶和語言能力,離開熟悉之地,從一種文明墮入另一種文明。第二部的開端,“燕子飛來,他才知道窗檐下那個斗狀的小泥碗是燕巢”,借著殘存的記憶,重新辨識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交談,重新命名周身的部分,這是一個人存在的開始,也是一個人重生的機會,周遭物質(zhì)世界的改變,他的認知系統(tǒng)也在進行更替,許多新的元素進來,驅(qū)走舊的。一個人被推入這樣的境地,才開始意識到身在萬物中,由于語言能力的部分喪失,才可能遭遇語言本身,好像是幼兒般重新稚嫩笨拙地再來一次,這個笨拙只是個形式,不可避免地要攜帶著軀體所攜帶的那部分衰老的記憶和另一種文明的殘存程序。
《匿名》好像是對人類的一個警示,也是一次社會發(fā)展和成長的戲仿。失蹤的男人,從農(nóng)業(yè)社會的遺址出發(fā),指引他的是啞子和二點,他們都是機能不全的本地人,后來是返鄉(xiāng)的男人和退伍軍人,他們帶領吳寶寶到達小鎮(zhèn)九丈,一路風光都是用身心在丈量,這也是重溫了兩個男人從山坳曾經(jīng)出去的一個過程。在九丈失蹤者度過一段漫長時日,他在這里結(jié)識了派出所長,鎮(zhèn)上的各色人等,小鎮(zhèn)上大人物敦睦,養(yǎng)老院里的所有人。小鎮(zhèn)社會明暗遠近,利害悲喜都有模有樣,社會形態(tài)似乎已經(jīng)與失蹤者妻子在尋找中感受到的上海社會形態(tài)相差無多,還有最親近的孤兒小先心,一老一小,仿佛是上海家中的他和外孫。但九丈是一個奇情的世界,失蹤者在所長、敦睦的指引和共處中開始接近那個把自己與先前的世界隔膜起來的壁障,小先心則從外面的世界獲得消息,生命開始復蘇,他走出小鎮(zhèn),到達縣城,然后到上海。失蹤者有時候跟隨,有時候一個人留在九丈,他也在來去之中,恢復了一些記憶和線索。每一個人又有自己的一條漫長的生命線索,大家的交叉在一起。好像這個失蹤者回家的故事一直是被擱淺的,沒有誰在此執(zhí)著過,重要的是遇到的這些人和他們的人生,就像山坳里的花鳥樹木,懸崖峭壁,都在另一種文明的映照之下,顯得莊重顯赫,非要交代一番。
王安憶的寫作是那種大風起于青萍之末的方式。從最細微具體的部分寫起,蔓延到不可阻抑的高潮來臨。九丈福利院里基本都是來歷不明,去向也不明的人,他們懵懂在教化之外,文明的罅隙里,只能靠言語碰過來碰過去,從偶然中碰出火花,點燃光明,照亮周圍。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到兩個字,到成語,到典籍《爾雅》、《廣韻》、《本草別錄》、《禮記·禮運》,到閑暇中無窮無盡的字謎游戲,語言的緩慢進展借著他們被呈現(xiàn)出來。而另一方面則是小說壅塞和止步不前的哲學化、偈語化傾向,一般小說中視為畏途和風險的地方,《匿名》卻給予了無限的空間,把一部《辭!樊斪魃畹牡谰撸讶嗣孛麛(shù)字作為說話談論的對象,所答非所問,從此處移向彼處,越過了生活的邏輯,陷在一種混沌深淵的精神邏輯里。
小說的最后,失蹤者在準備去見親人的時刻溺死了,這是一個必然的結(jié)局,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只是個人圓滿,但在小說的世界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在借來的時光里,熱鬧地生活了一場,上下千年、深刻而繾綣,用盡力氣把那些日常之外的世界經(jīng)歷了一遍。況且這個借來的世界也已經(jīng)開始四散了,麻和尚啞子走了,張樂然恢復健康,鵬飛也可能去上海了。這么一個豐富的世界很快就會消失,就像失蹤者的妻子決然地消掉他的戶口。
《匿名》其實是借用失蹤者的故事來討論人們的在世狀態(tài):因為失蹤才獲得關(guān)注,從一個匿名者變成了重要的人,那些隱藏在時光里的自我和人類痕跡重新被喚醒。《匿名》的封閉、遽然、沉溺的激情和勇氣,好像是作家要跟這個世界談談心,關(guān)于生死,我們的來處和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