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黑白男女》描述了某煤礦大面積死亡事件之后四個家庭——周天杰老吳兒媳鄭寶蘭一家,衛(wèi)君梅及兩個孩子一家,蔣志芳母子一家,半瘋半癡的王俊鳥一家——面對生的狀態(tài)。小說起筆就是生死。雖然每一篇小說的背后,可能都深邃的痛苦,但是與生死之事相比,都是小事。在這一點上,作家劉慶邦取法乎上。關鍵是,與《紅煤》《神木》《啞炮》等描述深井下命懸一線的驚險故事不同,《黑白男女》不止著力于事件的開展及其驚心動魄和險象環(huán)生,而是在這些具象的形而上,以人性關懷的名義,處理那些死亡事件之后的活下來的眾生的喜怒哀怨和深層內里。在《黑白男女》里,比死更重要的是生——生命結束了,但生活還得繼續(xù)。我們不但看見了生命面臨的驚險,更看見一個生命終結之后,周邊生命的面對生的惶恐和撲騰;钕氯,是比死更有技術含量的、更莊重、更驚悚的一件事。
事實上,作者處理每一個故事、一段傳奇,都會自覺帶有哲學意味和對世界的觀念,都必然有一個形而上的存在來關照。這本是文學的題中應有之意,也是寫作中自然存在的一個“暗格”。而從故事的外梗概看來,許多根枝蔓形成一個走勢,順著某一種邏輯秩序,終結于根脈核心。這核心才是真正令人觸目驚心的。它必是赤裸的,也是坦率的,藏不住任何的秘密。它是關于一個寫作者心目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更有他對人生世態(tài)的觀念。小說所展現(xiàn)的點滴零碎都來自這里。對世界的理解是混亂的,由這個根脈核心抽條出的枝蔓花葉,也必定是紛繁混亂而沒有秩序的!逗诎啄信返墓适驴此菩魏∩⒙,實則有著嚴格的內在秩序。無論劉慶邦被定義成反腐作家、煤礦作家還是鄉(xiāng)土作家,他都是在寫人性,在表達人性的溫暖。
從社會性的角度來考量,它呈現(xiàn)了中國礦工最嚴酷的原生態(tài)。中國有500萬~600萬名煤礦工人,他們在深井下面臨著中毒、爆炸、塌方、塵肺病等多重危險,甚至很多人生前沒有照過照片,遺照成了唯一的照片。他們還面臨著心理、生理的種種問題。《黑白男女》的原型基于1996年平頂山礦井下發(fā)生了一起重大瓦斯爆炸。當時84位礦工在事故中喪生!逗诎啄信芬越橛谔摌嫼头翘摌嬛g的筆法,探究了以該事件為核心的礦工群體原生態(tài)——他們平常生活于我們視野的盲區(qū)和日常生活的隱性世界。《黑白男女》中的“黑白”兩字關乎其生死、男女、顯性和隱性。《黑白男女》為探究中國社會煤礦工人群體生活的原生態(tài)提供了樣本。
此外,一般來說,一個人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與其跟世界的協(xié)調程度呈反比。因此詩人總是憤怒的,小說家常常不見容于世俗。劉慶邦是一個例外。他和世界十分協(xié)調。在文學界常常有這種說法:在陜北,提路遙有人管你飯吃;到煤礦,提劉慶邦有人管你酒喝。他一直根植于最基層的百姓生活。他自己就是從人民中來的。他與礦區(qū)群體保持了非常緊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是他創(chuàng)作的根脈和供養(yǎng)。這決定了他創(chuàng)作有一個永不枯竭的富礦。另一方面,他把人生的智慧也融入到他的寫作中。他的智慧的表達不是快刀斬亂麻式的,不是高舉高打、詩意噴發(fā)式的,而是從容不迫、細工慢火、無微不至式的。他的理性話語里,帶一點未經打磨的硬,起承轉合全是真貨色,并且把思考指向故事的內里緩緩給力。要緊的事,尤其一句話一句話地慢慢說。
我以為到了四十歲、五十歲乃至六十歲的成熟作者往往會關注社會生活;蛘哌@與文學的原點相關——很多人對于文學的啟動是出于本能,是出于對傷痛或者成長的表達的沖動。但是隨著經過了歲月的磨礪和社會生活的洗禮,對人性有著較為深刻的體察、乃至對生活有了痛感、并且痛定思痛之后,則沉淀了理性,具備了描述探究社會生活的能力。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家其實也是社會學家。任何現(xiàn)實生活都比想象力更具有想象力。因此,《黑白男女》不但是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樣本,更是一個優(yōu)秀的社會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