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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岱松的詩歌長卷《我之歌——誕生與涅槃之間的精神史》,是近十年來現(xiàn)代詩的重要收獲。經(jīng)過曠日持久的磨礪,現(xiàn)代漢詩界已不乏優(yōu)異的作品,它們往往是精純的寄情短札;但是,真正具備“詩與思”的雙重重量,能夠在詩歌本體和功能均衡展開,不失民族精神底背的“大詩”則較為少見。因此,面對《我之歌》,作為長期關注現(xiàn)代漢詩的“詩學從業(yè)者”,我感到格外欣慰。
“我之歌”,這個命題在當下的歷史語境中很容易引起漠視乃至誤解。“我”就那么重要么?是不是自我迷戀或是僭妄制導著詩人寫作?這類作品我們見的多了,遂形成一種“前理解”,我們勿需閱讀只憑本能反應就會將這類言述擱置一邊。但是,請不要匆忙,命題的含義要從整個詩章的語境中打開。這樣看,李岱松選擇一個容易被誤讀的命名就含有充分的挑戰(zhàn)性了。他將一個舊式的命題轉(zhuǎn)換成一個個人“發(fā)明”般的新命題,他將枯柴轉(zhuǎn)換成薪火,照亮人們的眼睛,烘暖人們的心靈。
李岱松本是修證佛法、探求佛性之人。以我對佛的精神的粗淺體悟,“我”并非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實體,也沒有獨立存在的本性。這里它只是詩人的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言說的角度,“我”要寫作必得有個起點或基礎,如果沒有這個確切的起點,而從“彼岸”出發(fā),詩歌就會缺少起碼的修辭可信感。這類的成就正覺,對普通讀者而言難免隔膜。李岱松寫詩已近20年,他知道寫作內(nèi)部的奧秘,對視角、結(jié)構、話語構成形式,都有行家里手的了悟。因此,他甘冒一些人可能會誤讀標題的危險,以求得詩歌本身的精純和言述的順當有效。的確,在整部詩章中我們可以見出,這里的“我”是廣義的,指代那些向心內(nèi)探求佛性、自識本心、自見本性的一切人。同時,在佛學看來,世上萬物無不與那不可言說的真實本體相通,一草一木棲神明,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拔摇毙呐c天地同參,“我”已非我,觸目是道,即事而真。因此,無論是從自性平等、眾生是佛的“大我”角度,還是從大千世界無往而不真善美的自然泛靈角度,“我之歌”都是謙遜而圓融的命名,它理應得到那些有敏識有慧心的讀者的認同。下面,且讓我們按照這一整體語境來體味這個別具深意的“我”或曰“無我”。
一開始,詩人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寥廓寒潔的畫面:“明心的寒,溫暖著高高的峰 / 和仿佛雪峰的我,有誰知道 / 不愿走下高寒的我是誰//我只看見無邊之白雪/映照出自己透明的心/無邊的悲憫著寥廓的萬物。”這是一個類似于“矛盾修辭”的句群:是我心靈的寒?還是寥廓萬物的寒?是我向雪峰攀爬?還是雪峰主動向下托起了我?我與雪峰究竟是誰“溫暖”著對方?我不愿走下高寒,但又悲憫著高寒之下的萬象,否則何以證悟我“透明的心”?如果只是求得自我解脫,何談悲憫和透明呢?在這里,世俗意義上的經(jīng)驗是無法破解這“矛盾”的,需要以超驗精神和直覺思維將此“雜于一”地理解。這里有無礙無牽的寂靜,也有緊張的審慮,是為全息的“靜慮”。如此,詩歌就在不離現(xiàn)實又超越現(xiàn)實,超越此在又不離此在中循環(huán)展開。
這是一個具有遼闊語境的開篇辭,它決定了此后的言述的重心是在宗教道德實踐問題,人生歸宿、人生哲學問題上,猶如一張紙的兩面,佛性和人的心性、出世和濟世、瞬間和永恒、如此等等均在這首長詩中共時體現(xiàn)出來。只有識得本心,悟得徹底的人,才能夠或者說敢于以樸實的話語言說。這是般若深慧,同時又是心性道德的赤裸照面,是信仰價值與人本主義的水乳交融。洛夫稱此詩是“超拔于現(xiàn)實之上,透徹體悟人生的大乘手法”,誠哉斯言也。
由于“我”在文本中的暫時現(xiàn)身,使這部長卷在抽象的精神遨游之下,也真切地容留下了具體的生存或生活的情境,具有了親切可人的“在場”感。詩人說自己在證悟的道途上充滿了艱辛,他并非生而知之者,而是在“自我無數(shù)次的粉碎中”,才完成靈魂的淬礪和升華的。然而,正是在這種巨大的心靈焦慮和無告里,詩人漸漸體會到焦慮和無告這種體驗本身所包含的真理:我們之所以“看不到”是因為我們沒有超越自身的精神維度和視角;而有了這個維度,我們會高瞻遠矚地看到“生命是一縷幻影 一道閃電”。而這種了悟,本是我們可能具有而現(xiàn)在還沒有的。詩人沒有自詡為先知先覺者,他昭示人們,從最具體的生命狀態(tài)開始反思,你就會沖開脆薄然而致命的蒙翳,挺身一步,見到真如本性。
我本人十足凡人一個。雖然對佛理我一直葆有悟解的熱情,但很難做到“知行合一”。然而,我認為即便如我等凡人,聆聽一下佛理也是十分必要的。它可以局部改善我們的生存情態(tài),使我們的心靈變得清潔寧靜一些, 變得幽深曠遠一些,減輕過分的執(zhí)著,活得較為坦蕩自在一點。不是說“明心為尊,見性為貴”么?一個人如果終日纏擾于貪欲之中,就是異化者、物化者,又何來尊貴的人性呢?所以,我部分地是從“人的主體性、人的精神”,“以出世胸懷為入世事業(yè)”的個人角度來汲納佛理的。我可能永遠也成不了“滅諦”的高人,成不了大徹大悟的覺者,但我對這個境界永遠深懷敬仰。它局部地濯洗了我的心靈,使我“放下”了一些過分執(zhí)著和陰郁的東西,領略了詩化的神性言說之一角。而這些,也是我能接受《我之歌》的重要因素。我想,廣大的讀者與我一樣,也是身心生于“此岸”的。但我們是否可以使“此岸”變得更清潔一些呢?如果說人皆有向善向真之心,我們是否讓這顆心更多地擁有它們,而不是更少地擁有呢?我這種“多與少”的低調(diào)吁求,或許不符合李岱松的宏大愿望,但我堅定地認為,它是更有普適性的。再看這首長詩的副標題——“在誕生與涅槃之間的精神史”,我愿意將它解讀為我愿意理解的意義,它是人的精神履歷,是人在世生命的不斷淬礪奮發(fā)和超越, 它是一個行旅,一個向度……
古人謂:“禪是詩家切玉刀。”李岱松作為一個成熟的詩家,的確不乏斫玉老手的勁道。一部《我之歌》,175節(jié),凡1050行,寫得經(jīng)胳舒展,氣脈貫通。有觀照冥想,有活參頓悟;有直抒胸臆,有隱喻暗示;有凈善清音,也有當頭棒喝。按照“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境界來衡估,這部作品大抵是做到了的,你很難分清楚此詩的“時間”究竟是剎那還是萬古,此詩的“空間”,究竟是當下還是永恒。這種詩與禪化若無痕的融匯,的確是對華夏民族的自然含蓄凝煉的審美性格的現(xiàn)代承繼與變通。這類吟述,像是偈子,又類禪宗公案,在靜照的瞬間即完成了哲理的頓悟,又創(chuàng)造了生氣灌注的審美意象群,有言外之味,弦外之音。此外,我認為,李岱松的《我之歌》雖然在審美性格上繼承了東方式的“超驗的神秘直覺思維”,但其中亦有現(xiàn)代西方藝術與哲學的影響。這主要體現(xiàn)于全詩嚴飭的結(jié)構,文化批判、語言批判和理性思辨成分上。詩中提及西方的兩個原型象征——密涅瓦與俄耳浦斯——正道出了詩人精神完型中的西方哲思/詩學系譜的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