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生命——讀徐風《布衣壺宗———顧景舟傳》(王彬彬)

　　在我看來，《布衣壺宗》不僅有文獻價值，還有很高的文學價值。

　　什么是傳記？傳記就是鑒賞生命，是鑒賞傳主的生命；　寫傳記就是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對話、碰撞與鑒賞。寫傳記，不管傳主是什么職業(yè)，都應該寫出這個人的人格風范，都應該超越這個“器”的層面，進入“道”的層面。我很喜歡讀傳記，我喜歡讀日記、年譜、傳記。有時候年譜、傳記比正經(jīng)的史料更可信，更能夠讓我們理解這個對象。

　　我讀的傳記里面印象特別深的，有幾部，例如歐文·斯通的《熱愛生命》，寫梵高的。我是不懂畫，不懂繪畫藝術(shù)的，但當時讀得如癡如醉。讀《布衣壺宗》，讓我常常想到歐文·斯通的幾本書。我還是為徐風高興，因為我是不懂壺的人，完全不懂，但卻讀《布衣壺宗》讀得興味盎然。

　　我想徐風先生在寫顧景舟的時候，首先要處理的一個問題，是處理做人與做壺的關系，是主要寫做人還是寫做壺？如果很多的篇幅用來寫怎樣做壺，我想他會失敗的。因為這本書不只是寫給懂壺的人看的，或者主要不是寫給懂壺的人看的，要讓一個完全不懂壺的人仍然讀得如癡如醉，才是成功的。所以書里面，有一些事情跟做壺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是卻非常感人。

　　比如對供春壺的鑒賞。文中提及在鑒壺過程中，顧景舟發(fā)現(xiàn)13把供春壺都是假的，前面12把他都一一說出來。有一把壺是一位松江老人拿來鑒定的。老人風燭殘年了，顧就不敢講實話了，因為要出人命的。但作為一個鑒賞家，忠誠于藝術(shù)的人，不能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里面，這是對藝術(shù)不負責任，對人世間不負責任。所以臨終前，顧景舟還是把真相說出來了，并強調(diào)人世間到目前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真正的供春壺，這點是非常重要的。

　　還有提及一個小偷的時候，小偷被判了死刑，因為他的東西太值錢，不是小偷而是江洋大盜了。在法律層面，這樣判罰是有道理的。但顧景舟卻想饒這小偷一命———他為自己做的壺害人性命而內(nèi)疚。這特別能體現(xiàn)顧景舟的“人性”與“人情”。徐風寫了許多看似無關壺的事情，實則處處與壺有關，寫出顧景舟的慈愛、博大，尤其是那樣一種悲憫情懷。我覺得，顧景舟這個真正的大師與一般的藝人的差別，最后一定不是在技術(shù)性的方面。技術(shù)性的問題是可以經(jīng)由努力達到的，而那一份情懷和胸襟，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做到的，這往往跟一個人一生的人生經(jīng)歷、文化修養(yǎng)有關，跟各種人生遭遇有關。是這些經(jīng)歷和遭際，使得顧景舟具有了那份情懷和胸襟。顧景舟把那份對人生的感悟、把那份悲憫情懷，融入到制作每一把壺的過程中，所以他的每一把壺都是有體溫和生命的。顧景舟和別人的差別，是情懷、胸襟上的差別，也是哲學性的差別。顧景舟是不可復制的，不可再現(xiàn)的，他的寶貴正在于此。

　　此外，作品中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顧景舟對壺的態(tài)度。他是一個藝術(shù)家，壺對于他來說，從來不是用來換取名利的工具，它是無價的，有時候是什么東西都無法換取的。但是在人的生命面前，它就是一團泥巴。如果用一把壺來救一個人，哪怕一個最卑微的生命，顧景舟覺得非常值得的，他身上體現(xiàn)的是大藝術(shù)家最令人感佩的地方�？傊�，徐風把顧景舟這樣一種風范，這樣一種生命情懷寫得很好，值得祝賀。

　　《布衣壺宗———顧景舟傳》徐風/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