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敘事形式有著復雜的社會性內涵:傳奇演義內在于傳統(tǒng)說書時代,小說以及孤獨的現(xiàn)代主義產生于印刷術時代,而這個網絡狂歡時代催生的典型文學形式卻是段子。換言之,這不是托爾斯泰的時代,也不是卡夫卡的時代,甚至已經不是村上春樹的時代,它是在喧囂的時代泡沫中一笑而過的段子手的時代。然而,同一種社會診斷卻可能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寫作選擇:其一是更用心地貼近這個碎片化、表面化和娛樂化的時代,創(chuàng)造出更多短平快的敘事形式,以趨時來保持文學與大眾讀者的密切關聯(lián);另一種則顯然是逆時而動,在機械復制的時代追慕著原生性藝術品的光韻;在靈魂急劇貶值的時代繼續(xù)著并不討好的靈魂敘事。在我看來,青年作家王威廉從出場伊始,便一直堅守著這種逆時針的精神立場。新近出版的小說集《聽鹽生長的聲音》既能看到他多種寫作風格的探索,更能看出他寫作上一以貫之的立場。
王威廉最為文壇熟知的兩副臉孔,一謂荒誕,二謂靈魂,它們在其小說中都構成了敘事系列。前者如《非法入住》《內臉》《第二人》;后者如《秀琴》《魂器》《暗中發(fā)光的身體》。前者由疾病或荒誕入手,勘探時代和生命的精神頑疾;后者則在或平淡或離奇的敘事中出示對靈魂的信仰。事實上,這部小說集不但有荒誕和靈魂書寫,還有其他更多。
《書魚》大概可以歸入荒誕敘事系列,作品開篇對傳奇與現(xiàn)代主義小說變形書寫的辨析,讓人幾乎以為這是一篇有趣的文化隨筆,可是緊接下來才發(fā)現(xiàn)小說展開的依然是“疾病的隱喻”。熱愛讀書的主人公染上了語帶回聲的隱疾,雖非大病,但卻帶來了見逐于同類的恐慌。王威廉最擅書寫此類微小隱疾,比如沒有指紋的人,比如皮膚過敏。由此發(fā)展起來的追問在于:我們的同質性文化并不為個體的異質性預留空間,以至于任何攜帶異質的個體都必定被逼入精神的墻角經歷被拋棄的恐慌,然后重新回歸千人一面的現(xiàn)實秩序。當然,《書魚》在此之外,另有更具體的隱喻!皶~”來自于古代傳說,是藏于書縫的回聲蟲。這種在古代與讀書人悠然共處,甚至不無雅號的動物(假設真的存在),卻成了科學化、世俗化、現(xiàn)代化社會的可怕敵人。有趣的是,小說中,主人公“我”在老中醫(yī)的指引下,通過一劑偏方而“療愈”了。療愈作為一個典型的隱喻意味著現(xiàn)代對傳統(tǒng)的割斷;然而療愈的橋梁又是偏方,它更意味著割斷未斷的惆悵。因此,小說的最后,“我”領悟到我們每個人都如書魚一般成了歷史的寄生蟲,這里不無關于現(xiàn)代變遷的深沉喟嘆:那些深層的文化執(zhí)著,成了見逐于現(xiàn)實象征秩序的零余甚至腫瘤。面對此般現(xiàn)實,“我”發(fā)出這樣的精神宣言:“我將不惜變成書魚一般的寄生存在,天天暢游在書頁里面。”這是書魚不無悲壯的現(xiàn)代回聲。
如果說《書魚》的“荒誕”曲意深心的話,《聽鹽生長的聲音》則站在靈魂的高度書寫了囚禁與救贖的主題。小說中,“我”和妻子夏玲居住工作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鹽礦區(qū),朋友小汀帶著漂亮女友金靜順路過來見面。透過這個并不曲折的故事,作者提示著:我們都被囚禁于別人眼中的風景中。這是個由隱喻和象征結構起來的小說,隱喻中包含著對事物復雜性的理解。成為畫家的小汀曾經是一名礦工,等他逃離黑暗之后,他卻像鼴鼠一樣懷念黑暗。鹽湖的象征性就在于,它是每個人居處并渴望逃離的存在,卻又常常是別人眼中美麗的景致。因此被囚禁于鹽湖,幾乎是每個人存在論意義上的命定。然而,小說并不止于存在的荒涼,更包含著生命的救贖。當“我”更深入地觀照了他者生命的復雜性時,也突然了悟了死寂鹽湖的生命力——“我”終于能聽到鹽生長的聲音,“現(xiàn)在即使在喧囂的白天,我也能分辨出那種細碎的聲音”,“只有那不停生長的鹽陪著我”。鹽湖依舊,但“我”靈魂的光景已經大為不同。
之所以說王威廉踐行的是一種靈魂敘事,就在于他總在現(xiàn)實性、日常性的事物中發(fā)展出靈魂的關切。在荒誕敘事和靈魂敘事之外,這部小說集還通過《絆腳石》提供了歷史敘事,《北京一夜》提供了愛情敘事。當然,無論是歷史還是愛情,都是個人立場和想象力品質基礎上的敘事,它使這些小說無一例外打上深刻的王威廉烙印。
順時針的寫作,可以獲得更多的大眾讀者;逆時針的寫作,可以獲得更內在的讀者,同時收獲敘事的尊嚴。異途得失,作家寸心自知。我知道,王威廉不但通過小說實踐靈魂敘事,也準備通過研究辨認靈魂敘事,我們時代的靈魂也許將在他的精神透視鏡下顯露出纖毫畢現(xiàn)的毛細血管。
《聽鹽生長的聲音》,王威廉/著,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