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接一個寶貴的傳統(tǒng)——讀劉緒源《前輩們的秘密》(劉秀娟)

　　在文學研究領域，劉緒源是個獨特的存在，他走出一條和別人不一樣的路。我最早感覺到他的不同，是因為他那部在兒童文學專業(yè)可謂“必讀”的《兒童文學的三大母題》。當時只道是因讀書多而學識豐厚，讀到他最近幾部研究專著和隨筆集，才明曉對他來說，并非只是“讀書多”、“涉獵廣”這樣一些“量”的概念，而是他非常明確地、堅定地追求一種別樣的學問之路，既有別于以高校學術研究為代表的“專業(yè)”然而“僵硬”，又不同于所謂雜家的“廣博”然而“淺嘗輒止”，他希求的境界是中國文化中非常特別的一種存在———文人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深植中國文化的精神內部，源遠流長，它不是那么顯在，更像是充蘊于其中的一股氣，無形，流動，彌漫，如果沒有很好的感受力，難以把握。所以緒源老師稱之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小秘密”。這是他非常獨到的洞見，也因為他把握了這樣一種獨特的文化存在，所以他在面對一些作家作品和文化現(xiàn)象時，能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見識。這樣的識見，他在散文史專著《今文淵源》中已經有所表達，而剛剛出版的《前輩們的秘密》，則是集中地、反復地、不同角度地來探尋文人傳統(tǒng)之于中國文學、中國文化的重要性。

　　這部文集所收錄的文章，是緒源老師多年來敘寫前輩文人的散文隨筆，用他自己的話說，“上輯以記敘、回憶為主”，“下輯以知和思為主”，但是無論記人敘事還是探析思辨，其旨歸都凝集于一點，即“想通過本書所寫的這些文化人，透露更多中國文化的深層秘密”，這秘密就是李澤厚先生所發(fā)現(xiàn)的“常識”和“日�！�(即在認識論上更突出“常識”，在存在論中更注重“日常生活”)，以及緒源老師補充的第三條“專家之上的文人”。這在強調學科細化、“術業(yè)有專攻”的今日學界，是不尋常的聲音。類似的觀點之前也有所聞，但大多是泛泛呼喚“通識”或“雜家”，以打破各學科研究的畫地為牢。但是作為一種治學為文的追求，尤其是將其視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綿延至今的生命力所在，如此鄭重而深刻地提煉出來，卻是緒源老師在幾十年的閱讀研究之后非常大膽的思路。

　　前輩既多，緒源老師的選擇性是非常明顯的。周作人、俞平伯、張中行、施蟄存、李澤厚、王元化、錢鍾書、張愛玲、黎澍、辛豐年、黃裳，乃至舒蕪、曾卓、谷林……如果單純從既定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框架出發(fā)，這似乎是一個駁雜的、缺少內在聯(lián)系的名錄，但是緒源老師正是從這些不同風格、不同觀點、不同派別、不同領域甚至不同政見的前輩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內化于心從而外化于文的一致性，那就是他們都是“文章家”，都具有持久的能延續(xù)至晚年的創(chuàng)造力，簡言之，就是“專家之上的文人”。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他們分立于不同的章節(jié)，卻共同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氣場，形成一種歷經幾十年社會動蕩甚至牢獄之災而不消散的文化力量，守護并延續(xù)著中華民族的文脈。

　　他們區(qū)別于一般的專家和作家，從自身來說是由“天賦”、“素養(yǎng)”和“趣味”養(yǎng)成的突出才情，呈現(xiàn)到文章里便是強烈的文體自覺性、創(chuàng)作個性和審美個性；區(qū)別于通常意義上的“文人”，在于他們“多樣而不茍且”，這些前輩，個個都是某個專業(yè)的巨擘，卻又不拘囿在一個封閉的天地里。他們是“以完整的個人，對應較為完整的文化”，他們獨個的個體就具有了和整體的中國文化相貫通的“圓融渾厚”。在緒源老師看來，中國“漫長的文化發(fā)展的積淀，如沒有一批真正優(yōu)秀的文人來貫通和激活，整個社會委實更難體驗它那悠遠醇厚的滋味”。

　　對于這樣的傳統(tǒng)，緒源老師并不是單純將其作為一個客觀對象來研究，而更是一個呼應者、繼承者。經他的手編輯刊發(fā)的很多文章，本身就是這個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是這些前輩在新時期的代表性作品。而他自己的研究，也慢慢匯入這個傳統(tǒng)。他對現(xiàn)當代文學的很多觀察，都是從這樣一個文化整體出發(fā)，能一眼看到當時研究的盲區(qū)，發(fā)現(xiàn)細微然而至關重要的問題。比如漢學家顧彬對中國文學的批評曾引起輿論嘩然，正方反方爭得不可開交，然而在《前輩們的秘密》中，一句話就給了我特別的啟發(fā)，他說顧彬“不知道中國文學的格局與西方有不同，中國自古就是散文大國，離開了對散文的研讀，是寫不出像樣的文學史的”。同樣，在這部文集的下輯，他對周作人、張愛玲、李澤厚之間內在關系的發(fā)現(xiàn)，也是進入到文化和文學的細部，必須有文學、哲學乃至文化的整體觀，才能發(fā)現(xiàn)的。

　　但是，能認識到并融入這個傳統(tǒng)的人，實在太少了，這也是緒源老師一再呼喚這種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原因。當今中國文學批評和學術研究的很多問題，比如最突出的圖解理論、從預設的結論出發(fā)、話語的僵硬纏繞、理論硬塊等等，早已引起學界關注，然很少有人能從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去提出解決的辦法，緒源老師提出，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缺了文人”，“是那些灑脫地游走在各種學問之間的、素養(yǎng)深厚而心態(tài)自由的文化人，沒有他們各具個性而又總能啟人深想的聲音，沒有他們種種有益復有趣的看似隨意的發(fā)揮，沒有他們從悠長的文化之水中吸取營養(yǎng)并對今日社會人生的即時感應，整個文化生活竟真的變得機械干枯起來”，“他們的存在，對保持一個時代的高尚的文化氛圍，至關重要”。回到這樣一個寶貴的傳統(tǒng)，對矯正當前文化的粗鄙化、功利化、雜而不專、專而不通，都是非常有益的�！肚拜厒兊拿孛堋愤@樣一本有見識，然而親切有趣的書，對讀者而言，正是一條走近這個傳統(tǒng)的輕松小路。

　　(《前輩們的秘密》 劉緒源/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