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讓人想吟誦的長文(韓石山)

——讀何士光《日子是一種了卻》

　　好的文章，會讓人起吟誦之念，論者多如是說。輪到舉例子，常是古代的名文，總讓人有論證不周之嫌。蓋因古代的名文，原本就是世世代代吟誦下來的，到了我們這一代，自然也不會例外。時人的文章，讓人起吟誦之念，甚至能背誦下來的，才是實在的判定。想是這樣想，實際從未遇到。

　　然而，不久前聽到的一則故事，卻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驗證。這個故事是《人民文學(xué)》編輯楊海蒂告訴我的。她說不久前去神農(nóng)架開筆會，遇到原重慶作家協(xié)會主席黃濟人，說起何士光先生的新作《日子是一種了卻》時，黃濟人說了一件上世紀(jì)80年代的文壇舊事。其時黃剛剛主持工作，經(jīng)費上甚是困窘，一次跟重慶下屬某縣縣委書記說起何士光的獲獎小說《鄉(xiāng)場上》 。此公言道，黃若能把何先生請來，就給文聯(lián)贊助50萬元。黃辦到了，他把何士光請來了。接待會上，在悠揚的二胡伴奏下，這位縣委書記一字不錯地背誦了《鄉(xiāng)場上》全文，座下何某人感動得淚流滿面，座下黃某人則竊喜不已——50萬元進賬了。

　　說來慚愧，何先生的這篇新作——《日子是一種了卻》 (載《人民文學(xué)》 2015年第10期) ，我是前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的。讀的過程中，不期然竟起了一種想要吟誦的念頭，不期然便想起了楊海蒂給我說過的那個故事。

　　故事的意味深長，是不用說的。一個儒雅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中學(xué)教師，以近似招贅的方式，住進妻子家里，偏就遇上了一個能干也能說、剛強又自負(fù)的丈母娘，且是個中年喪夫的寡婦。明明他有工資，不失為家庭經(jīng)濟的支柱，老人家看中的卻是“哪樣是真的？要谷黃米熟才是真的” 。直到最后，因了這個作家女婿，一家人搬到省會城市居住，岳母仍是難以習(xí)慣，吵著鬧著，要回鄉(xiāng)下去。早已相安的女婿，不得不再次將岳母送回農(nóng)村，以度殘暮，以享天年。

　　哲理的深邃綿長，也是不用說的。日子是一種了卻，這命題本身就發(fā)人深省。面對這樣的岳母，這位好脾氣的作家，只能是忍氣吞聲，盡心侍奉，縱有小的不快，大體說來，也還相安無事。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看似望不到頭，實際是一天一天地退去，最終是一個了卻。按佛家的說法，是了因果，也是修菩提。然而，對我這樣刻薄的論者來說，這一切都是實相，也是孽障，透過這實相、這孽障，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美的境界。這境界，固然要靠我們的慧根來體味，對于作家來說，則是要通過他的文字來達(dá)成。只有文字達(dá)成了的，我們才能體味到；若文字未達(dá)成，你說你悟到了，不也是一種欺妄？

　　何士光的文字，盡善了他做人的美德，也盡善了他為文的美意。那樣的平淡，又那樣的雋永、那樣的疏淡，又那樣的粘連，有時你感到氣息微弱，低沉到要止了呼吸，有時你又感到情緒激昂，有一種力在心底翻騰。細(xì)密處，讓你低回流連；曠達(dá)處，讓你想跣足狂奔。不管怎樣的感受，見諸字形的，只是一種精致，精致的字詞、精致的句式，通其氣息的則是一種淺淺的吟、低低的吟唱，悠悠地蕩氣回腸。

　　正是這樣的氣息，才讓我這樣的讀者有一種不可遏止的要吟誦的欲望。該舉例了，零散的句子，固然精彩，卻難以見到氣息的流暢，還是挑一處實相的敘述吧。是在開頭，說到岳母的住處：

　　那時候岳母的家，就在小街后面的一片瓦檐底下。那房舍還是民國時代一位姓楊的區(qū)長修建的，還沒有修建好，也還沒有來得及住進去，那些舊時的堂前燕就散入尋常百姓家了。岳母便住著其中的一間，房舍有陳舊的樓廊，有殘留的石階，還有一處零落著青石板的土院。土院的前面便是一壩水田，水田的對面有一道坡土，那里有岳母家的自留地。更遠(yuǎn)的地方就是扁擔(dān)山了，在灰白的霧嵐之中，時不時地現(xiàn)出大山青黛的山脊。

　　就是那些帶著分析性的文字，也是一樣的從容而精致——

　　你知道理論家們固然也說過，從種下一粒種子開始，到秋天收獲了糧食，再到把糧食做成食品，這整個過程，都是由莊稼人獨立閉合地完成的，這就是自給自足了，這容易讓莊稼人產(chǎn)生出來一種固執(zhí)的自信。但即便如此，這個家也不是由岳母來養(yǎng)活的，岳母這樣說乃至都讓人詫異。每一個人都在用自己的勞動來支持著這個家，岳母怎么就看不見呢？于是你就看到，作為一家之主，岳母便只會這樣想，不會不這樣想，想象重復(fù)一百遍就會成為真相，如同謊言重復(fù)一百遍就會成為真理，如其不然，一家之主就不成其為一家之主了。尤其岳母一生多有不幸，也漸漸地老了，也就只能生活在這樣的描繪之中，并用這樣的描繪來支撐著自己了。

　　反復(fù)品味，我終于明白，一個縣委書記，為什么能在公務(wù)繁巨中一遍又一遍地吟誦何先生的一篇不算短的小說，達(dá)到背誦的地步。也終于明白，像我這樣眼高手低的論者，讀何先生的這篇長文，何以也能起了想要吟誦的念頭。拋開種種實相的遮掩，我得說，因了這是一種可以讓人靜下心來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