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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君維這名字,讀者比較陌生,即使是上海的讀者。他筆名東方蝃蝀,知曉的人或許稍多一些,上世紀四十年代署此筆名的小說集《紳士淑女圖》深得張愛玲神韻,名噪一時,學界曾“譽”之“男版張愛玲”。雖如此,但知曉東方蝃蝀的人大概仍然有限。我與君老過從日久,堪稱忘年交了。近年來慮及他年事日高,未敢煩擾,漸漸少了請教、音問。前些天陳子善披露老先生已于八月仙逝,我很是愕然。本當文字送行,只是他生前我已寫過《東方蝃蝀的小說》《晚年的東方蝃蝀》,還是別人來送吧。至今所見悼念文章唯鐘情君老的陳子善孤零零一篇,這位寂寞大半輩子的老作家,最后走得依舊有點寂寞。
上海對于李君維先生,生于斯,長于斯,成名于斯。他的小說描繪的幾乎盡是上海人的生活、情緒,作品都發(fā)表在上海(若不計供職北京的電影公司時的非文學性稻粱謀文字),遍布四十年代后期的《文潮》《幸!贰队钪妗贰都彝ァ贰缎翀蟆贰兑鄨蟆。他只編輯過一份文學雜志《少女》(和姚蘇鳳合編),也是在上海。當年上海小報介紹,李君維“為圣約翰高材生,他的面貌像他的筆調(diào),那么溫柔,那么有魅力,十分漂亮,感情細膩和脆弱,自己說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但其行文有神來之筆”。出版《紳士淑女圖》時有張留影,小分頭,休閑西服里花紋領帶微微斜垂,十足上海的翩翩少年。一九五〇年李君維遷居北京,沉寂三十余年后再度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傷心碧》、長篇小說《名門閨秀》寫的仍是上海和蘇州的上海人,仍發(fā)表在《新民晚報》,“夜光杯”版不時見到他短文。滬上眾多報刊,上海味道最濃的正是這份晚報。
李君維是位老上海,盡管旅居北京的歲月是生活在上海的兩倍,卻身在京城心在滬。老先生向媒體宣稱:“時代已進入二十一世紀,我好像定格在二十世紀,我的手表停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那意思太清楚不過,他始終是個上海人。走出去的上海人,哪怕離開再遠,時間再長,都固守著一份上海情結,或隱或顯,流露在方方面面。李君維給我的信,每每冒出上海詞語,“溫吞水”,“瞎三話四”,“有一搭沒一搭”。不說洗和煮,而是“買汏燒”。他有篇文章寫道:“我每次回到上海,聽電車上售票員報起站名來,簡直像丁是娥唱滬劇一樣好聽。”他告訴我,“聽上海人講幾句話,我就可以想象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說他“有時呆坐著會想起往事,往往觸景生情,一段一段的,有連貫的,有不連貫的!蔽也孪耄@往事必與上海相關。信里就這么寫過:“酒本不會喝,喝一口就臉紅,現(xiàn)在咳嗽更一口也不喝了。不過,我很欣賞別人晚飯喝一口酒,在25支的電燈下,簡單的有點佐酒菜,有花生豆腐干之類。有妻兒圍坐,靜悄悄的,有時說兩句話,短短的句子,甚至一個字兩個字,互相都聽懂了。”一幅素描,上海市民自得的“小樂胃”。
他留意上海話題,年輕讀者不解“洋風爐”“卡夫卡斯咖啡館”這類老上海的事物、名詞,他感慨:“五十年過得真快,卻很快變成了歷史,許多名詞淘汰了。”因而他懷疑,今天張愛玲的年輕粉絲能讀懂她多少。李歐梵續(xù)寫《傾城之戀》的《范柳原懺情錄》,寫范在上?础氨谋膽颉保蠢デ,去“大光明”看電影《亂世佳人》。李君維批評寫得“牛頭不對馬嘴”,這樣的洋紳士應該去“國泰”。兩家電影院的影片和關照都有分別的。
李君維說起一個愿望:“一直想寫一篇回憶三十年代申曲的文章,遲遲未動筆,F(xiàn)代青年不了解那時上海盛行申曲(張愛玲也常提到),反映三十年代上海的影視作品,總是以越劇、彈詞為音樂背景,不知找出申曲的舊唱片配上更有時代感!倍覕M好了題目《申曲之憶》,似乎終究沒有成篇,是他生前諸多小遺憾中的一個。另外一個是,陳思和主持《上海文學》編政那年,擬重刊東方蝃蝀小說舊作,配我一篇評論《遲到的燦爛》。豈料不久主編易人,此事不了了之。而大可補償?shù)氖,他晚年的二度之梅又是綻放在上海。滬上出版人策劃付梓“東方蝃蝀小說系列”,乃當時搜集到他全部小說之大成,儼然出土文物,頗為讀書界矚目。接著陳子善教授在華東師范大學召開“東方蝃蝀研討會”,云集了各地學者和李君維的上海故知。老作家不良于行,未得親臨會議,但欣慰之至不言而喻。
旅居北京的李君維,往來的多是上海人,沈寂、吳承惠(秦綠枝)、沈毓剛、葉明、朱曾汶、福建籍上海人何為。在北京的,亦是和他一樣,由滬遷京的馮亦代、黃宗英、董樂山。老人送我每一種新出的作品;往還信札四五十通;引薦我結識黃宗英;為拙著撰寫書評,等等,這般厚待于我,顯然因為我青少年時代也有過十多年的上海時光。檢閱這些信札,濃濃的上海舊緒絲絲縷縷。我們隨意閑聊,如他愛說的,“有一搭沒一搭”:“七九老人尚能自在上下公交車,我已滿足了。雖然有時一上車,售票員即張羅讓座,從其神色看來,生怕我摔倒。其情可感,不過我還站得住!币堰^古稀的老人有時如文學青年,在報上得知中國書店座談《老饕漫筆》,貿(mào)然到會,持書請作者簽名留念,“我這不速之客還作了幾分鐘發(fā)言,盛贊此書,好像說到了點子上,博得作者首肯!蹦欠N讀書人執(zhí)著、憨態(tài),躍然信上。一次我請問“諸葛夫人”背景,他即刻回復:所謂夫人“其實是姚蘇鳳的化名,姚蘇鳳在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某報上辟一專欄‘諸葛夫人信箱’,用了這個化名。后來有人請夫人去做報告,就由姚先生的夫人徐素瑛李代桃僵”。
李君維比張愛玲小兩歲,正式登上文壇晚三年(此前有練筆短章)。他與張愛玲的知己炎櫻熟透,他好奇地(特說明并非慕名)登門拜訪女作家,他筆名受啟發(fā)于張的文章《必也正名乎》,“東方蝃蝀”初亮相時被傳為張愛玲的新用筆名。他的小說《名門閨秀》開篇即是:“三十年代的月亮是陳舊的。天蒙蒙亮了,昨夜殘留的月亮還掛在上海孟德蘭路席公館的屋檐旁邊,蒼白,虛弱,凄迷。”你不會不想到《金鎖記》那段著名的開頭:“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焙沃褂诖,李君維感受張愛玲創(chuàng)作特色極有見地,而且說得形象貼切:
她的小說集子《傳奇》在百新書店出售就覺得有些尷尬,它擠在張恨水《似水流年》的旁邊好像不大合適,擠到《家》《春》《秋》一起當然更合不到一起。正如熱鬧的宴會里,來了個不速之客,主人把他介紹到這邊一堆人來也話不投機,介紹到那堆人去也格格不入,可是仔細端詳一下,他與兩堆人都很熟悉,卻都那樣冷漠。(《張愛玲的風氣》)
李君維的小說何嘗不可作如是觀,誠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評論:“用一種富麗的文字寫出十里洋場上舊家族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園的難以尋覓,文體雅俗融洽,逼似張愛玲,透出一股繁華中的荒涼況味!庇谑怯醒芯空哒f他是“張派傳人”、“張愛玲的門生”。我實在不喜這樣的“美稱”,李君維也不樂意。話再說回來,他和張愛玲的相近確是其他作家所不及。“海派”的海字,更把兩位連得無法分開。張愛玲和李君維均屬于上海,不過,張愛玲畢竟由北方南遷,要說小說里人物和語言的上海味道,到底比之南方土著的東方蝃蝀稍遜一二分。
李君維創(chuàng)作于“文革”結束以后的兩部小說,一個長篇,一個中篇,較之四十年代的那些短篇,篇幅增多數(shù)倍,文字成熟許多,卻未相應產(chǎn)生熱烈反響。他的時代過去了,即如張愛玲重返大陸文壇,照樣無力回天。不知老人封筆之作是哪一篇,至少到二○○六年,八十四歲之際他并未輟筆。
我與老人通信這么多,卻未嘗謀得一面。他多次感慨,相距太遠,恨不能隨時地酣暢、愜意地說說閑話。我去過幾趟北京,每趟來去匆匆,更是潛意識里顧慮他性格內(nèi)向,如果相對訥訥,豈不掃興。那時以為,他來信大多兩頁三頁,夠酣暢,夠愜意,竟未能體悟老人寂寞心境。如今重讀來信,頓感未及傾訴給老人的話很多很多。他走了,走而至于了,空余一懷惆悵。
李君維外文甚好,憑此優(yōu)勢,《大公報》從百余名報考者里錄取三人,是二十二歲的李君維和金庸、王某某,分派至國際版。他寫作之初翻譯過外國作家的時事論說,多刊在上海《時與潮》雜志。又以筆名“枚屋”寫過不少國內(nèi)電影評介,這正是他調(diào)往北京電影局的緣由。李先生未入集的文字另有小說《雙城故事》《補情天》,還有短文,我寓目的就有《怨女篇》、《缺少了幾位先生》《沙漠的歌聲》《玉臺新語》,短則幾百字,長至數(shù)千言。他生前念念不忘佚失的小說《玉如意》,自詡“堪可入目”。此作刊上海的《家庭》雜志,不知誰能打撈出來以慰在天之靈。何時能出版一套《東方蝃蝀作品集》呢?陳子善斷言:“東方蝃蝀的小說也是四十年代上海文壇乃至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美的收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