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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眼光看日本——重讀《菊與刀》(徐漣)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11月03日14:25 來源:中國文化報 徐 漣

  魯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與刀》最后這樣寫道:“日本的國家預算中如果不包括軍事化的目標,它將在不久的將來奠定繁榮的基礎(chǔ),并成為東方貿(mào)易的主角!薄叭毡镜男袨閯訖C是隨情況而定的,如果情況允許,日本將在和平的世界中謀求地位,如若不然,他們也會成為武裝陣營的一員!

  1948年,本尼迪克特在美國去世。她不可能親眼看到日本如何一步步成為東方貿(mào)易的主角,更一度排名為世界經(jīng)濟體第二位。強大的購買力一度讓世界藝術(shù)珍品收歸日本囊中,而走遍世界各地的日本游客也讓其成為最受歡迎的慷慨者。她更不可能知道,就在二戰(zhàn)勝利70周年之際,在1931年9月18日日本邁出占領(lǐng)中國第一步的84年后的同一天,日本參議院通過了《新安保法案》,允許日本在不是自衛(wèi)的情況下也可以出兵海外,名副其實地成為世界武裝陣營的一員。

  這些,本尼迪克特沒有親眼見到,她的預言卻都一一變?yōu)楝F(xiàn)實。70年前,她只是通過“文化遙距研究法做出來的成果:她從當時日本發(fā)布的宣傳電影、集中營中的日裔美國人和戰(zhàn)俘的訪談紀錄以及日本人的文學作品中收集資料,重新建構(gòu)出日本文化以及對日本戰(zhàn)后重建的期許”。

  作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系的教授,以訓練有素的人類學方法,同時,也是以西方文化的“他者”的眼睛,本尼迪克特為我們解讀了日本的國民性:在菊與刀的象征意義中糾纏、矛盾的民族,不承認“善”與“惡”的區(qū)分,改變了“仁”的原有字義,卻要求嚴格等級、絕對秩序的“各得其所”,以及一切社會生活的“合乎情理”。他們堅忍、頑強,用盡全力恪盡職守,以一切不可想象甚至是自我折磨的方式達到自我修煉。他們安守于自己的既定位置,對于冒犯與污辱,不惜以生命為代價進行報復,而這冒犯,在其他民族看來根本無從理解。對日本人而言,最可怕的是失去名譽。他們謹守報恩的思想,為了報恩可以不顧道義,只有名分、情理最為重要。在忠、孝不能兩全之時,選擇盡忠、再以剖腹自盡的方式作為對自己不能盡孝的懲罰。他們對“極致”的追求,成為日本民族鮮明的特征。

  在本尼迪克特條分縷析,對日本國民性進行深刻思考與細致描繪時,作為中國人,時時能夠深切感受到日本文化出自中國文化的源頭!笆澜鐨v史上,很難在任何其他地方找到另一個主權(quán)國家如此成功地有計劃地引進外國文明的例子!睂χ刃、等級制的依賴,對重要概念的引進,無不出自中國,卻又與中國如此不同。本尼迪克特寫道:“在中國,忠孝是有條件的,其上還有更高的道德,那就是‘仁’……中國的倫理道德體系把‘仁’作為一切人際關(guān)系的基石!薄叭毡緟s從未接受中國倫理學的這一前提。”可以說,拋棄掉中國倫理道德基石,則意味著對這一體系的徹底改造。遠遠看去,隨處可見的中國字“忠”“孝”“義”“誠”“恥”讓中國人感到親切,及至走近,卻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中國人所熟悉的含義。日本的文化源于中國,這毫無疑問,但中國與日本民族特性的巨大差異讓我們認清這樣一個事實:同一傳統(tǒng)源流會結(jié)出完全不同的花果。龍生九子,各不相同;現(xiàn)實生活中,同樣的父母,也會生出性格迥異、境遇天壤之別的兄弟。在某一個分界點上,相同的文化源流越走越遠,分化成兩條不同的河流。正視這一點,才能更好地擺正心態(tài),去除掉國人或多或少存在的文化優(yōu)越感甚至是自大感,也才能在別人申遺時保持平常心。

  掩卷沉思,本尼迪克特對日本的理解和描繪,有多少是真實的或者說接近真實?但她啟發(fā)我們從文化的角度更深入地理解日本和日本人民。70年前的日本人與今天的日本人,會有多大的差異?是否真的存在一種全民族的共通的特性?跟歷史相比,我們的現(xiàn)在總是渺小而微不足道,只有當我們也成為過去,才能在歷史中顯現(xiàn)。當然,并不是每一個“現(xiàn)在”或“當下”都有機會成為歷史,只有未來才有機會選擇,哪些“現(xiàn)在”可以并值得成為傳統(tǒng)。這其中包含必然,也有偶然,能把握玄機者才有機會在歷史中留痕,一道又一道刻下的痕跡,終于成為傳統(tǒng)的一部分。是將傷痛撫平,還是將傷口一次次撕裂?今天的日本所發(fā)生的一切,也將在歷史留痕,決定著日本未來的方向。

  當然,學者的研究永遠只是一種解答。日本是個地震、海嘯、火山多發(fā)的國家,災難深重,資源匱乏。島國的地理局限,在生產(chǎn)力低下的時代,可以想象得到生存的艱難,生活于此的人們無時無刻能夠放下沉重的壓力。死亡,也許從來就不是最壞的懲罰,更多是一種解脫。這讓日本人不懼死、恐懼生。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中,沒有秩序,沒有等級,何談安全感!但彪悍的海洋民族骨子里的倔強,讓他們不愿放棄。不屈抗爭與順從天命的矛盾對立,也許才是造成日本人性格的根本原因。不懼怕死,把死當作最終的歸宿,反因此竭盡全力,將人的力量全部迸發(fā)出來;而一再落入宿命的窠臼,掙不脫天命,也只能逆來順受,屈服于強者。“猛獅獵食,無論兔象,皆盡其力。”對日本人而言,捕捉兔子和大象,都要用盡全力,不因?qū)ο笫峭檬窍,而是因為捕捉這一行動是為了展示自我之“誠”,無所保留,無所掩飾,無所浪費。

  也正因此,日本人欣賞的是“極致”,是全力以赴開到絢爛、熱烈的櫻花,哪怕短暫,哪怕就要凋零;是情到深處不能自已,只能以死亡推向極致,換取剎那的永恒。日本人的俳句處處流露著“剎那即永恒”的極致感傷,即使生活中的點滴瑣碎,也一一做精,茶道、花道,盆景、庭院,糕點、餐具,哪一樣都細膩,精致,令人嘆為觀止。

  但,精致、美好不是日本的全部。敬業(yè)、禮儀也不是日本的全部。就在今年,對于《新安保法案》,數(shù)以萬計的反抗聲浪,讓我們看到了日本民眾的善良內(nèi)心。但《新安保法案》獲得了眾議院通過,又在一輪高過一輪的反對聲浪中,最終獲得了參議院通過。也許,相比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十數(shù)萬人的反抗聲音還是太微弱!更多的日本人站在了另一邊。那些以探求真理為目的的學者呢?即便有一些有識之士做出了嚴肅的歷史研究,但更多的學者選擇了忽視事實。傅瑩在文章中遺憾地說:“這些年我同日本官員和學者接觸,另有一種感受,他們似乎不帶耳朵來,缺乏傾聽的意愿!闭珗(zhí)極端,學者又不愿傾聽,只能導致日本公眾對中國的誤解越來越深。

  劉慈欣把叢林法則上升為“黑暗森林”,粉碎了叢林法則中的生態(tài)平衡。盡管弱肉強食,卻還有“法則”,有“秩序”,有“規(guī)律”,而一旦“黑暗”降臨“森林”,無從建立秩序,在什么都不知道的黑暗宇宙,只能滋生懷疑、恐懼,在恐懼、絕望中胡亂殺戮,企圖以先發(fā)制人而獲得生存?杀氖牵诤宋淦鲗覍页蔀橥{人類生存的重大國際焦點問題的今天,無論先發(fā)制人,還是被動迎戰(zhàn),都只有一同毀滅。又何況在核武器之外,也許真實存在著的外星智慧,只用小小的一片“錫箔”,就能讓所有的人類文明與宇宙自身,完全坍塌至無明。

  本尼迪克特在《菊與刀》出版的當年,被選為美國人類學學會主席。在這本代表作中,吉光片羽隨處可見,其中關(guān)于電影的那一段,也給予我們啟發(fā)。中國影視劇中的某些“抗戰(zhàn)神劇”是歷史的無知與膚淺,而日本人拍攝的二戰(zhàn)時期電影呢?“美國人觀看了這些電影經(jīng)常會說,這是他們看到的最好的和平主義的宣傳!北灸岬峡颂卣f,但事實上,對日本觀眾而言,這些電影是日本軍國主義的宣傳工具,他們內(nèi)心知道,無論戰(zhàn)爭如何殘酷,無論戰(zhàn)爭是否正義,無論需要你做出何種犧牲,你都“必須如此”。70年前的日本人就這樣選擇了戰(zhàn)爭,那么70年后的今天呢?本尼迪克特對日本國民性的分析,就不能被歷史的進步而打破嗎?

  我想起在一檔廣播節(jié)目中,一位中國軍事專家談起,參觀完日本原子彈爆炸紀念館之后,他和另一位美國將軍心情沉重地回到車上,四目相視,不約而同地發(fā)問:Why?紀念館中沒有提供哪怕一丁點對這個問題的解答。是誰一手制造了戰(zhàn)爭?這個問題也許對以前的日本人而言不重要,今天對他們而言,更不重要。但對歷史而言,真的不重要嗎?無論寬容與否,70多年前的血肉之軀漸漸埋入歷史的煙塵;再過一二十年,與之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全部生命都將永遠消逝。但,這個發(fā)問是重要的,重要之處在于,善與惡,正義與非正義,人與非人,是人類社會最高的判斷標準,是人類擺脫動物世界而走向光明的根本原則。

  (本文引文出自《菊與刀》,中國畫報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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