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作繭》(楊海明)

　　“衰老的無非肉體，而我們的精神是被世俗謀殺的。”

　　這句話是薛燕平長篇小說《作繭》的開篇點睛之筆。在我有限的閱讀體驗中，小說的開頭大致有三種類型：第一種就是像《作繭》這樣，開宗明義地來這么一下子，如《三國演義》里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當你想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運”；《雙城記》里的“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第二類是敘述癖，單刀直入，沒有任何關于小說主旨的明示或暗示，直接講故事。如程青《最溫暖的寒夜》的開頭：“宋學兵到舅舅家已經兩年多了，他在舅舅家開的龍元五金店上班，吃住都在舅舅家�！钡谌�種類型語言風格強烈，情緒飽滿，看似平鋪直敘，實際上讀完開頭幾句話，整部小說的氣息脈搏就已了然于心。如《麥田守望者》的開頭：“你要是真想聽我講，你想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可能是我在什么地方出生，我倒霉的童年是怎樣度過，我父母在生我之前干些什么，以及諸如此類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式廢話，可我老實告訴你，我無意告訴你這一切�！�

　　對于《作繭》這部小說，要想進入其內核，就必須理解開篇這句話，即“衰老的無非肉體，而我們的精神是被世俗謀殺的。”后面洋洋十七萬字，都是對這句話的生動注解。

　　這句話里有兩個關鍵點：衰老的肉體；被世俗謀殺的精神。

　　人的衰老，是時間的魔術。魔術師大衛(wèi)科波菲爾能讓觀眾眼前的自由女神像消失，而時間能讓人消失，天地是個大舞臺，所有人都只是走個過場�！蹲骼O》的主角周玉瑾，一個46歲的中年女人，這個年齡無關青春，不是什么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前奏，而是逐漸衰老，步入更年期。表現(xiàn)在情緒上是脾氣漸變，原有的溫婉柔媚蕩然無存，芝麻大的一點小事上綱上線；反映在生理上則是周玉瑾更年期絕經前的大出血，這種反常的生理現(xiàn)象，似乎是身體不甘衰老，自發(fā)進行的被動抵抗，和后面周玉瑾主動的一夜情行為相呼應。

　　人對衰老有一種天然的恐懼，現(xiàn)在的80后90后流行一句話：再不瘋狂就老了。而對于周玉瑾來說，情況可能更嚴峻一些，跟那些倚小賣老的年輕人相比，她已然老了，屬于再不瘋狂就老年癡呆了，或者說得更殘酷一點，再不瘋狂就死了。她與舊日同學趙景升擦出火花，可看做是一種對衰老的不甘和抵抗，但這種及時行樂的本能行為跟周玉瑾的世界觀又是相違背的，所以她堅持把它視為跟愛情有關的事。在靈與肉的撕扯之下，癔癥出現(xiàn)了，她焦慮，彷徨，不知所措。

　　按薩特存在主義的觀點，人如塵埃，無來由地來到世上，沒有任何本質可言，只能用選擇和行動來確立自己的存在。周玉瑾的一夜情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說正是為了確立自己的存在。地球上有幾十億人，受不同地域，宗教，文化，性格的影響，每個人都有獨特的精神世界，但身體沒那么復雜，餓了要吃，困了要睡，基本是世界大同的。精神高高在上，為了給自己加冕，制定出林林總總的道德戒律，而身體所需，無外乎飲食男女。當身體被精神壓抑到一定程度，就會發(fā)起暴動，用崔健的話說，這是身體給予腐朽靈魂的一次震撼。

　　《作繭》中最觸目驚心的，不是年華的老去，肉體的衰朽，而是描寫人的精神被世俗所謀殺。

　　小說的大背景，是中國出版業(yè)國企改制，重新洗牌，主人公周玉瑾所在的出版社，由于經營不善，面臨被收購危機。世事的無常，成了周玉瑾更年期危機的導火索。小說中另一條世俗線，是周玉瑾的丈夫范磊，他由于交友不慎，差點被卷入反腐風暴。在內憂外患的夾擊之下，周玉瑾的婚姻和生活面臨分崩離析。

　　其實，人是一種堅韌的存在，突如其來的災難性打擊并不足以將其精神謀殺，真正謀殺它的是世俗里的點滴瑣事。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長滿了虱子。世俗磨損人的方式，是溫水煮青蛙式的。

　　關于世俗之毀人，叔本華看得最透，他說人生是一座鐘擺，在痛苦和厭倦之間來回擺動。那些得不到的，讓人痛苦，那些得到手的，又讓人厭倦�！蹲骼O》中充斥著這種得不到的痛苦，和得到的厭倦，比如，周玉瑾在和她的丈夫范磊上床時，兩個人都把對方幻想成別人。

　　人的一生，都是在死亡的陰影下翩翩起舞。時間為人類安排了兩個殺手，一個是生老病死的物理現(xiàn)象，負責讓肉體衰老，另一個是世俗，負責謀殺人的精神�！蹲骼O》是一本深入人類內心底里的書，表面上講的是婚外戀，但它真正的主題是死亡。薛燕平俚俗有趣的京味風格，沖淡了主題的沉重性，讓讀者可以輕松自如地讀完整部小說，但要真的讀進去了，還能覺得輕松，那就必須要有一點黑色幽默的精神。

　　在小說開頭，薛燕平這樣寫道：“人的精神在漫長的世俗生活中，漸漸失去光澤，像一只電力不足的燈泡，從光芒四溢，到最后只有里面的幾根鎢絲透著淡黃的光，人就在這種無奈當中完成了一生�！边@段話讓我想起《牡丹亭》里的經典句子：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作繭》寫的就是我們每個人都終將要面對的“斷井頹垣”，奇妙的是，在小說營造的人生廢墟中，依稀還能尋到過去“姹紫嫣紅”的蛛絲馬跡。但你知道，最好的時光已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