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堅硬和柔軟(朱小如)

　　記得初次讀東西的小說，感覺很酷。作為一個職業(yè)讀者，唯有這樣的小說讀著才過癮，才覺得棋逢對手，才覺得有挑戰(zhàn)性，才覺得“技癢”有寫評論的沖動。我曾經(jīng)用這樣一句話來評價東西：他是一個特別喜歡講一些特別故事的特別作家。十幾年過去了，在他的長篇新作《篡改的命》里，我是否還能讀出他當年《耳光響亮》《沒有語言的生活》 小說里那種不依不饒的“仇恨”，那種一擊斃命的“力量”呢？

　　我的這份猶豫，在讀完此小說最后一個字時，才徹底打消了。

　　我為什么這么說，又為什么非要讀完最后一個字，才能徹底打消我的猶豫？假如，該小說，只寫到汪長尺為篡改兒子汪大志的苦命，不得不接受老板林家柏的“契約”從西江大橋縱身一躍就戛然而止，我可能也就覺得東西這次只是寫了個“悲催”的“底層”故事。

　　假如，該小說，不寫林方生(汪大志)從警校畢業(yè)后，發(fā)現(xiàn)“汪長尺案”有漏洞，并開始調(diào)查，以致發(fā)現(xiàn)假冒的汪長尺盡然還活在人世，且當上了“副局長”。假冒的汪長尺原名牙大山，“高考那年沒上線，由他父親運作，改用同班同學汪長尺的名字，并截留了汪長尺的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上了大學�！绷址缴鷽Q心深入調(diào)查，卻又在汪長尺老家發(fā)現(xiàn)自己小時候的照片。隨著進一步調(diào)查自己，卻“越調(diào)查越感到恐怖”。于是，林方生一天深夜來到西江大橋，在當年汪長尺跳下的地方，站到腳發(fā)麻。最后只能把調(diào)查到的所有證據(jù)丟了下去。

　　的確，該小說在作家東西接連拋甩出如此峰回路轉(zhuǎn)的情節(jié)包袱之后，小說的效果頓時產(chǎn)生了“屌絲逆襲”式的意義：

　　“善良”、“純樸”、“苦命”的汪長尺，被他人一度“篡改”，最后逼迫得拿起“自殺式”的武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地實施了自我的“篡改”。我們有理由“哀其不幸”，但，我們卻沒有絲毫理由“怒其不爭”。

　　假如，該小說，也只寫到這為止，我們也就可以得出某種結(jié)論：似乎東西這位小說家要告訴我們在人生中不要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而要與“命運”作“拼死”的抗爭，不僅要與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魔鬼”打交道，更要善于和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魔鬼”打交道。但是，作為小說家的東西，卻不可能如此簡單明了地直白寫來。

　　他必然要不斷地合理擴展其中每一個離奇而又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人物性格發(fā)展的詳細過程，必然要不斷地豐富其中的每一個足夠支撐小說整體的獨特生活細節(jié)。

　　于是，小說從汪長尺高考上線卻沒被錄取的那一天開始，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的“魔鬼”就沒有一刻停止過糾纏和打擊他。

　　先是父親帶他舉著字牌到教育局示威，不僅沒人搭理，父親因此還閃了腰，送進醫(yī)院，欠下同學黃葵不少醫(yī)療費。到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又碰到黑心老板林家柏拖欠工資，甚至還替老板林家柏頂罪坐過幾天牢�；氐洁l(xiāng)下娶了妻子，沒過幾天，又險些被當作謀殺黃葵的罪犯被警察調(diào)查。用父親的話來說，汪長尺一生下來就輸了，就“輸在起跑線上”，“要怪就怪你爺爺，怪他當年為什么不跟著鬧革命？”為了讓孩子不再“輸在起跑線上”，汪長尺夫妻再來城里生活。汪長尺不幸又遭遇“工傷”，妻子小文也只能到不干不凈的“洗腳店”工作。受以前工友劉建平挑唆，汪長尺走上索賠道路，官司沒打贏想在工地“跳樓”，又被父母以“兒子”出生的理由勸阻了。小文生下兒子取名“大志”，但，養(yǎng)育孩子的日子自然也越發(fā)艱難了。

　　于是，無巧不成書的事情發(fā)生了。汪長尺到孤兒院去做油漆活，因為做得好，被介紹到孤兒院捐助人方知之家里油漆家具，而巧的是，原來方知之正是他老冤家林家柏的妻子，偏偏又自己生育不了，想從孤兒院收養(yǎng)一個孩子。于是，汪長尺瞞著小文把兒子“大志”送到了林家當兒子。方知之和林家柏，自然對“大志”十分喜愛。而小文卻因為兒子“失蹤”痛苦萬分，最后離開了汪長尺。汪長尺一邊獨自生活，一邊監(jiān)視著兒子“大志”在林家的“幸福生活”。一直到得知林家柏有了外遇，威脅到“大志”的幸福生活。于是，暗中警告林家柏，但沒有效果。不得不鋌而走險直接出面與林家柏“攤牌”。于是，林家柏答應給“大志”留下一千萬，并給汪長尺父母二十萬，而“契約”的條件則是汪長尺必須徹底消失。于是，才有了汪長尺從“西江大橋縱身一躍”的結(jié)局。

　　這似乎就是社會的矛盾之處和人性的復雜之處。

　　這似乎也就是 《篡改的命》這部小說的特別之處。

　　這似乎也就是體現(xiàn)東西這位小說家的特別之處。

　　難得東西這樣的小說家，敢于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全部集中地投放在一個人物身上，敢于把看似有些“蹊蹺”，卻又合符情理、合符生活邏輯的故事情節(jié)推向極端，敢于把人性的堅硬和柔軟同時拽出最大的張力。令人讀著不知不覺地感同身受，感慨不已。

　　(《篡改的命》 東西／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