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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慈欣《三體》獲雨果獎之后,一方面固然是一片贊美之聲,另一方面也有許多人對此不以為然,不過他們通常都徒勞地糾纏在“黑暗森林”法則能不能成立、光速能不能超越之類具體問題的爭論中,而這類爭論既不可能在現(xiàn)階段獲得確切結論,對于贊美或貶低劉慈欣的作品也不可能在學理上產(chǎn)生任何作用。
在劉慈欣已經(jīng)被人們談論了如此之多的情況下,再來評價劉慈欣的科幻創(chuàng)作,如果還要求能夠言之有物、能夠略有新意、能夠避免人云亦云或老生常談的話,相信已經(jīng)是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了。我有點輕率地領受了這樣一個任務,看來風險著實不小。
從劉慈欣《三體》第一部初版的2008年起,我已經(jīng)多次評論過劉慈欣,評論的文本形式不僅有報紙雜志上的書評文章,甚至還有《上海交通大學學報》上的學術論文。不過,雖然談論劉慈欣已有七年之久,在此次劉慈欣獲獎所引起的滾滾熱浪中,我驀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似乎尚未認真談論過——那就是:劉慈欣在當代中國乃至世界科幻創(chuàng)作中的反潮流地位。
當代科幻的國際潮流
當代科幻創(chuàng)作的潮流(或者說主流)是什么?可一言以蔽之,曰:反思科學。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19世紀末跨過儒勒·凡爾納“科學頌歌”的舊時代之后,一個多世紀以來,整個西方世界的科幻創(chuàng)作者們——小說作家、漫畫家和電影編劇導演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在一個共同綱領下進行他們的科幻創(chuàng)作。這個綱領也可一言以蔽之,曰:反科學主義。這個綱領是如此強大,以至于贊成這個綱領的人固然會自覺地在這個綱領指導下進行創(chuàng)作,而不贊成或尚未深入思考過這個綱領的人,也會不自覺地被裹挾著在這個綱領下進行創(chuàng)作。一個多世紀以來,幾乎所有西方科幻作品中的未來世界,都是黑暗和荒謬的,就是這個綱領最有力的明證。在這個綱領之下,西方科幻作品以反思科學技術為己任,作品中普遍展示科學技術的濫用和過度發(fā)展,反復警示科學狂人用科學技術禍害社會,經(jīng)常警告資本借助科學技術瘋狂逐利最終將極度危害地球環(huán)境和公眾的安全。
中國的情形與西方世界稍有不同。19世紀末,當西方的科幻創(chuàng)作由H·G·威爾斯開啟持續(xù)至今的反思科學傳統(tǒng)之時,中國晚清的第一代科幻作家(恕我不把《西游記》、《封神榜》和《鏡花緣》的作者列為他們的先輩了),正在全力模仿凡爾納的科學頌歌,想象著一個個高科技的未來太平盛世。在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中,這種傳統(tǒng)居然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80年代。然而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的科幻創(chuàng)作迅速完成了與國際的接軌。今天中國的科幻作家們,在整體上已經(jīng)毫無疑問地匯入了國際的潮流之中。
劉慈欣的“反潮流”
但是,被譽為“中國科幻第一人”、被視為中國科幻“大神”的劉慈欣,偏偏沒有匯入這個潮流之中!相反,他還在以莊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的勁頭,以孟子“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堅持著他的科學主義創(chuàng)作綱領。
不要誤以為我打算以更高的調門來盲目吹捧劉慈欣——事實上,正如我多年來各種論著所表明的,我不贊成科學主義綱領。
科學主義最基本的信念,就是相信科學技術可以解決人類社會的一切問題。而這一點恰恰是劉慈欣的信念,他在作品中反復表達和圖解了這個信念。網(wǎng)上流傳著一個2007年我和劉慈欣在成都“白夜”酒吧的題為《為什么人類還值得拯救》的對談,許多人被對談中劉慈欣設計的那個“要不要吃掉美女王艷”的思想實驗所吸引,甚至有人造出了“劉慈欣寫《三體》就是為了和江曉原爭論”這樣夸張迷人的傳言,卻往往忽視了劉慈欣在對談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的科學主義信念。他在思想實驗中表示“為了延續(xù)人類文明將毫不猶豫地吃掉美女”,正是他的科學主義信念所導致的邏輯后果之一。
從當代科幻的整體來看,“反科學主義”綱領經(jīng)過一個多世紀的科幻創(chuàng)作實踐,已被證明是一個富有活力的創(chuàng)作綱領。與此相對,如果說相信科學技術終將解決人類社會一切問題的“科學主義”綱領曾經(jīng)催生過凡爾納的科學頌歌,那么如今它早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過氣”的陳舊綱領。
現(xiàn)在的問題是:在科學主義這樣一個過氣的陳舊綱領之下,為什么竟能產(chǎn)生《三體》這樣的一流作品?幸好,在拉卡托斯的科學哲學理論中,這樣的現(xiàn)象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釋的,因為按照拉卡托斯的看法,研究綱領雖然會“過氣”,但我們永遠無法判定任何一個綱領徹底失去活力。所以,一個過氣的綱領,在劉慈欣這樣的“大神”手下,仍然有可能產(chǎn)生出一流作品。換句話說,《三體》的成功,并不能成為科學主義綱領優(yōu)秀的證明,但是可以成為劉慈欣創(chuàng)作能力強大的證明。
科學技術能改變人性嗎
非常有趣的是,雖然在《為什么人類還值得拯救》的對談中,我和劉慈欣在思想觀點上鮮明對立,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卻是很好的朋友。這次劉慈欣沒有前往美國領獎,卻在得獎兩天前專程來上海書展作為嘉賓出席了《江曉原科幻電影指南》的新書發(fā)布會,還被媒體八卦成“劉慈欣剛給江曉原站完臺就得了雨果獎”。和這一現(xiàn)象可以構成某種意義上的“互文”的是,劉慈欣雖然持有強烈的科學主義信念,他的《三體》卻并沒有科學主義綱領之下應有的樂觀主義。
通常,科學主義信念一定會向讀者許諾一個美好的未來。凡爾納的那些科學頌歌當然是如此,凡爾納科幻的中國版本的標志性作品《小靈通漫游未來》也是如此。這種描繪未來科學技術如何如何發(fā)達、人類生活因而將如何如何美好的科幻作品,很自然地會被作為適合少年兒童閱讀的科普讀物。但是縱觀劉慈欣的一系列科幻杰作,正如他的粉絲們懷著復雜的心情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劉慈欣為什么對未來越來越悲觀了?《三體》更走向了大悲極致——人類文明被輕而易舉地毀滅了。
嚴鋒教授在評論文章《創(chuàng)世與滅寂:劉慈欣的宇宙詩學》中寫道:“劉慈欣已經(jīng)遠離了傳統(tǒng)的革命英雄主義,開始走向黑暗的宇宙之心,卻依然可以聽到遙遠的革命精神的回響。因為,為了總體而犧牲個體,為了目標而不擇手段,這依然可以視為過去的革命邏輯的極端展開。”這段話已隱隱觸及上面那個問題的核心:劉慈欣抱持科學主義信念,又有著極大的反潮流勇氣,為什么在悲觀的未來這一點上,竟會和反科學主義綱領下的當代科幻主流殊途同歸了呢?
答案可能相當出人意表:是因為劉慈欣在他科幻小說特設的“思想刑場”上,對人性進行了科幻所特有的嚴刑逼供,而這樣的“嚴刑逼供”,讓他看到了人性的最黑暗之處。正是人性的黑暗,拖曳著他筆下的人們走向悲觀的未來。雖然他經(jīng)常將希望寄托在科學技術上,但科學技術能改變人性嗎?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教授、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