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震撼的歷史見證——評《拉貝日記》《魏特琳日記》(張中良)

　　《拉貝日記》 ［德］約翰·拉貝 著 江蘇人民出版社

　　《魏特琳日記》 ［美］明妮·魏特琳 著 江蘇人民出版社

《敵機來了》 呂杰曉畫 (選自《小難民自述》)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日子里，讀到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前后兩部外國人士的南京日記——《拉貝日記》(1937.9.7—1938.2.26)、《魏特琳日記》(1937.8.12—1940.4.14)，深為其歷史記錄的真實性所震撼。

　　一

　　魏特琳教授的筆墨集中于收容了萬余名婦孺難民的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以女性的敏感與細膩，感同身受地寫出了女性的恐懼、掙扎、苦難、屈辱與反抗；拉貝先生則以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主席的身份，不僅記下了自己的觀察、體驗與思考，而且征引了一批當時的文獻，收納了80余張歷史照片，視野更開闊。兩部日記最令人震撼的是對日軍暴行的揭露。在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的第三天，日軍就開始了對南京的轟炸。其轟炸目標，不單是軍事設(shè)施，而且有中央黨部、國家資源委員會以及實驗室、水廠、電廠、煤氣廠、火車站、醫(yī)院、民居，日本企圖以轟炸的恐怖效果逼迫中國投降。不分晝夜的狂轟濫炸，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傷亡與心理恐慌。晴天是日軍飛機肆虐的日子，陰雨天才能使人稍許放松。

　　更為恐怖的是城破之后的瘋狂殺戮。一支未能撤出城的守軍部隊，接受國際委員會的建議向其繳械后進入安全區(qū)，以為一定會獲得戰(zhàn)俘待遇，有的軍人自行脫下軍裝，換上平民的衣服，也進入了安全區(qū)。不料日軍絲毫不顧忌國際法，將繳械的軍人與脫掉軍裝的軍人強行綁走或以登記工作為由騙走，集中掃射，澆油焚尸，嫌焚燒太慢，就拋入江中與水塘里。安全區(qū)維持秩序的警察也被殺，理由是他們把軍人放進了安全區(qū)。對普通市民亦大開殺戒，懷疑是軍人的要殺，敢于反抗日軍強奸、搶劫的要殺，要追回被日軍掠走的妻室的丈夫要殺……一切都能成為日軍屠殺的理由，數(shù)百名職工僅僅因其隸屬于國有企業(yè)就被集體屠殺。日軍的殺戮至少奪去了30萬人的生命，兩部日記里記錄下了一幅又一幅生靈涂炭的悲慘場景。

　　二

　　女性在戰(zhàn)爭中蒙受的災難尤其深重。日軍把陷落的南京城當成了獸欲發(fā)泄的場所。拉貝在日記中記述道：1937年12月14日，恐怖之夜，許多年輕女子被日軍從家中抓走。僅12月16日一個晚上，就有大約1000名姑娘和婦女遭到強奸。日軍強行闖入金陵女子文理學院避難所成批地綁走女子，有的日本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當著眾人面，有的當著女子的丈夫、孩子、公婆、父母的面強行施暴。大規(guī)模強奸的惡名傳出去之后，日軍聲稱派出憲兵予以嚴懲，但只是訓誡、趕走，甚至有的憲兵也加入了強暴的獸群。軍紀極度混亂的日軍被調(diào)走，新來的部隊又是一批餓狼。瘋狂的6周過后，侵略者與所謂“自治會”要求市民離開安全區(qū)回家，可是青年女子仍然不敢回家。

　　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原來曾經(jīng)擔心南京守軍撤退會發(fā)生搶劫，但實際上，守軍撤退時只是零星地搶劫一點糧食，而日軍則進行了極其野蠻的搶劫與毫無羞恥的盜竊，大至汽車、家具、鋼琴，小至雞蛋、米面、蔬菜甚至賣菜所得的幾角錢。白天明目張膽地搶劫，晚上鬼鬼祟祟地偷竊，搶劫的對象不僅有中國的富貴之家，而且有郊區(qū)的貧困農(nóng)家，甚至連門上貼了德國大使館布告的德國外交官的家也不放過。被搶劫者流露出不滿乃至抵抗就有殺身之禍。搶劫之后為了掩蓋劣跡，縱火焚燒房屋，六朝古都到處是死尸，到處是煙火，簡直如地獄，日本軍隊在侵華戰(zhàn)爭中淪落為無恥、殘忍的野獸。拉貝憤怒地斥之為“日本匪軍”。

　　侵略者亦知其罪惡行徑見不得陽光，一度實行封城，外人進不來，里面不準出，尤其是外籍人士，更是嚴加防范，害怕南京慘劇的實情透露給西方。日本一方面瘋狂作惡，另一方面無恥抵賴、撒謊欺騙，歐美輿論抗議日本違背國際法空襲南京平民，日本卻平靜地答復說：“只是一如既往地轟炸了建筑物或是軍事目標，絕對沒有傷害南京平民或是歐洲友好國家僑民的意圖。”拉貝憤怒地斥責道：“其實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日本占領(lǐng)南京后，日本飛機拋撒宣傳品，向平民通告，“他們在任何方面都會受到人道的待遇”，日軍參謀部參謀長要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相信“如何處理已經(jīng)解除武裝的中國士兵，您交給日軍辦理，您可以相信日軍是有人道主義的”�？蓪嶋H上，所謂“人道的待遇”竟是一場集體屠殺的大劫難。

　　三

　　兩部日記在揭露日軍罪惡行徑的同時，對戰(zhàn)時多方面情況亦有真實反映，如國際社會的公正與狡猾，國民政府的執(zhí)著與失策，中國人在戰(zhàn)爭中的覺醒與成長。拉貝與魏特琳不約而同地寫到日本人里面也有良知未泯者，如日本大使館參贊福田德康等為國際委員會與日本軍方的溝通積極努力，魏特琳記述了一名日本士兵為中國婦女解救關(guān)在日本人監(jiān)獄里的丈夫提供幫助等等。

　　兩部日記在記錄災難、控訴惡魔的字里行間，也顯示出人道主義者的人格力量。魏特琳贊美她的同事凱瑟琳，“如果她知道她的存在對別人有用的話，那么撤離雖能保存生命，但那樣的肉體生命又有什么意義呢？”其實這也是魏特琳的自況。在美國獲得碩士學位的魏特琳早在1912年就來到中國辦教育，初任安徽合肥三育女中校長，1919年轉(zhuǎn)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1937年日軍逼近南京之時，政府遷都，亦令該校遷往后方安全區(qū)域，美國駐華使館也力勸僑民暫避兇鋒，然而，魏特琳教授毅然決定留守，眼見婦孺陷于險境，遂將學校辟為婦幼避難所，因阻止日軍進入避難所施暴，竟蒙受日軍批頰之辱。她精心籌劃，妥善安置，冒著生命危險保護萬名婦孺，被稱為“活菩薩”；秩序稍許穩(wěn)定之后，又設(shè)職業(yè)班，授女子以謀生技能，辦補習班，使年幼失學的孩子接受教育。由于心力交瘁，積勞成疾，無法支撐，在好友的再三敦勸下于1940年5月回美國治療，然而回天乏術(shù)，1941年5月14日長辭人間。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吳貽芳校長在追思會上稱譽魏特琳教授做到了孔子所說的“殺身成仁”與孟子所說的“舍生取義”。

　　1882年出生于德國漢堡的拉貝，1908年到中國，后來為西門子公司工作。拉貝和他的家人在中國生活了將近30年，他與中國人民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1937年日軍進攻南京前夕，他和十幾位外國傳教士、教授、醫(yī)生、商人等共同發(fā)起建立南京安全區(qū)，為大約25萬中國平民提供了避難場所，在其私人住宅及小花園里就擠進了600余人，其中包括中國政府官員，還有一位擊落多架日軍飛機的中國空軍英雄，當他離開南京時以“傭人”的身份作掩護，把空軍英雄帶出險境。中國人民永遠銘記這樣的國際友人。

　　拉貝先生與魏特琳教授在十分艱險的環(huán)境中，堅持記日記，保存歷史資料，想方設(shè)法寄出去以防毀于戰(zhàn)火或被日軍搜走。拉貝1938年4月回到德國后，通過報告會等形式揭露日軍暴行，在受到秘密警察的詢問與警告后，將1937年至1938年在南京所記日記《敵機飛臨南京》加以整理，添加當時的報告、照片等，1942年整理成書稿《轟炸南京》，留下一份扎實厚重的歷史見證。這種記錄真相的歷史主義精神與關(guān)愛人間的人道主義胸襟彌足珍貴，值得發(fā)揚光大。

　　(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特聘教授、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