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死胡同(王宏圖)

《靈魂的兩駕馬車》談瀛洲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在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里，談瀛洲是很特別的一位。由于家庭成長背景、性情氣質(zhì)等方面有著很多相似之處，我從1997年和他相識起，心中便滋長出天然的親近感。很多時候，不用夸張喧嚷的語詞，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足以使我們心領(lǐng)神會。我們倆同在學院中，又都有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愛好(有時它演化為執(zhí)念)，這更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

　　談君早先專攻莎士比亞，又多年教授英美戲劇課程，在世紀之交的數(shù)年間一氣創(chuàng)作了《梁武帝》《王莽》《秦始皇》三部大戲，其主人公都是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君王，其功過是非一直聚訟紛紜。作者筆力雄健，字里行間縈回著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麥克白、理查三世等人的流風余韻。此外，談君還在小說方面頗多用力，其新作《靈魂的兩駕馬車》最早的稿本是用英語寫成的。這真可謂一次跨界的寫作，他試圖用一種異域的語言展示本土豐沛繁雜的生活經(jīng)驗，在語詞與意象的交錯互換撞擊中孵化出奇特的美學效果。

　　單就情節(jié)而言，《靈魂的兩駕馬車》并不出奇，甚至有些狗血：少年得志的名牌大學教授胡長根與女作家文艷不期而遇，隨即產(chǎn)生了一場危險的戀情，這使得他原本的家庭岌岌可危。盡管經(jīng)過漫長的情感折磨，胡長根和妻子素芬力圖重修舊好，但素芬在心灰意懶之中攜女移居加拿大。而胡長根則往返于大洋兩岸，疲于奔命，心力交瘁，陷于進退兩難的死胡同。

　　然而，也正是在這貌似乎狗血的情節(jié)中，談君寫出了為一整代人共享的經(jīng)驗：令人迷惘心酸的中年危機。它和青春期的躁動不同，由于年齡的增長，使人不再有勇氣理直氣壯地喊出“誰的青春不迷惘”，但它又萌蘗于人的兩度青春。和年輕時的一無所有不同，胡長根們經(jīng)過多年打拼，總算事業(yè)有成，攀上了等級階梯的上層，但捫心反省，陡然發(fā)覺自己孜孜以求的生活(事業(yè)和家庭)原來是那么蒼白無趣，改弦易轍之心油然而生。然而，到了這個年齡，他們瞻前顧后，早已失去了年輕時的果敢決絕，雖多了幾分成熟，也失去了義無反顧的豪邁之氣。因而胡長根才會意識到自己陷于進退維谷的窘境：“在當下這個時代，一個人很容易鉆進死胡同，然后就卡在那里不能動彈，最后連行動的意志也完全失去�！闭�是在這個意義上，同病相憐的人們可以說，我們都是胡長根。

　　在全書臨近結(jié)尾處，談君用了不少篇幅，引用柏拉圖對話《斐德若》篇中駕車人、兩匹馬的相關(guān)比喻，力圖展示人類靈魂復雜錯綜的圖景。而胡長根最后的猶豫不決也成了柏拉圖的這一話語的鮮明例證。面對先前的學生、現(xiàn)在的年輕同事谷薇愛的表白，胡長根一方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存恐懼，一旦接受她的愛，將給他原本已殘缺的生活帶來難以控制的大變局，而新一輪情感的折磨與沖突在所難免；另一方面這似乎又是他重獲生機、重新感覺到做人的滋味的惟一機會。結(jié)尾時我們看到長根對谷薇說出“我留下”，但人們發(fā)現(xiàn)他是用干澀的聲音吐露這一心聲，不禁為他能堅持多久而產(chǎn)生疑惑。也許今晚他是留下了，但第二天第三天……也許不多久，他又會重新回到妻子素芬的身邊，一切如舊。因而，這是一個開放的結(jié)局，更是一個不確定的結(jié)局，充滿著種種變數(shù)。

　　在陪伴胡長根走過那一長段情感的煉獄之后，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會長時間地陷于死胡同之中，就在于喪失了行動的意志。行動意志的缺失心然導致在人生的關(guān)節(jié)點上缺乏選擇的決斷力量。我們可以尋找出眾多的理由為胡長根辯解，但究其根本，這也是現(xiàn)代文化孵化出的苦果。我們不像古代的先賢那樣尊崇正義、節(jié)制、虔敬等德性，個體的感性欲求成了至高無上的價值，因而我們失去信仰的依托，首鼠兩端，進退失據(jù)，躑躅徘徊。這既是人類共同的生存困境，更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病癥。要改變這一切，也許只有要一點野性，一點賭徒的狂熱與魯莽，像里爾克如下詩句所言，用更廣闊的心胸，來容納世界的種種變遷與動蕩：

　　啊，詩人，你說，你做什么？

　　——我贊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詭

　　你怎樣擔當，怎樣承受？

　　——我贊美。

　　……

　　怎么狂暴和寂靜都像風雷與星光似乎認識你？

　　——因為我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