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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與文學的雙向賦予——以小說為例(謝有順)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9月01日10:42 來源: 人民日報 謝有順

  中國歷史的主體精神是以人事為中心的,所以歷史學也可稱之為生命之學,人的生命及生活構(gòu)成了真正的歷史基礎(chǔ)。而小說聚焦的往往就是歷史中的生活史,是歷史落地的那一面,可以補上歷史著作所匱乏的生活肌理。當然,能寫出這種歷史的前提是,小說家必須理解現(xiàn)實、對話社會、洞察人情,必須對時代有一種概括能力

  中國是一個重史的國度。如果從《尚書》《春秋》算起,三千年前,中國人就有了寫史的意識,比西方要早得多。記言、記事、記人,這三種歷史寫法構(gòu)筑了中國人的歷史觀。近三千年來,中國人都以這種方式記載歷史,從未中斷,堪稱人類歷史中的人文創(chuàng)舉。

  《西周書》記言,《春秋》記事,《左傳》既記言也記事,司馬遷的《史記》則開創(chuàng)了以記人為主的紀傳體,影響似乎更為深遠。中國歷史的主體精神是以人事為中心的。重史,其實也就是重人事。所以,歷史學也可稱之為生命之學,人的生命及生活構(gòu)成了真正的歷史基礎(chǔ)。而擅長描繪人的生命及生活的,莫過于文學,尤其是其中的小說了。歷史與小說,由此扭結(jié)在一起。

  小說以文學真實保存了歷史的肉身

  因為中國人有很強的歷史感,所以對小說這種文體,一直懷有深刻的偏見——按正統(tǒng)的歷史觀念,小說家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景觀是一種虛構(gòu),它和重事實、物證、考據(jù)的歷史觀之間,有著巨大的不同。因而,有關(guān)正史與野史、正說與戲說的爭議從未間斷。但與此同時,小說寫史的“野心”從沒有中止過,歷史演義類的小說在讀者中還尤其有市場。如果小說里的那些人和事,他們的對話、斗爭、謀略,統(tǒng)統(tǒng)是作家想象的產(chǎn)物的話,那么,小說在多大程度上會為歷史所需要?

  由此不得不說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很多人都覺得,讀巴爾扎克的小說,比讀同一時期歷史學家的著作更能了解法國社會。恩格斯就認為,閱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在經(jīng)濟細節(jié)方面(如革命的動產(chǎn)和不動產(chǎn)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要比從職業(yè)的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統(tǒng)計學家那里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法朗士干脆稱巴爾扎克是他那個時代洞察入微的“歷史家”,“他比任何人都善于使我們更好地了解從舊制度向新制度的過渡”。在認識社會、了解時代這點上,小說的意義居然超過了歷史。

  這或可解釋,在史學家寫就的歷史以外,我們?yōu)槭裁催要有小說家書寫的歷史。歷史關(guān)乎世運的興衰,而小說寫的更多是歷史中的人物的生活史,是歷史落地的那一面。生活是世界的肉身狀態(tài),它保存世界的氣息,記錄它變化、生長的模樣。所以,以生活為旨歸的小說,是對枯燥歷史的有效補充。它未必處處征諸實事,但它的細膩、傳神,它所創(chuàng)造的想象之真實,也非一般史著可比。小說能補上歷史著作所匱乏的生活脈絡(luò)、生活細節(jié),從而使歷史變得更豐滿、真實。莫洛亞在分析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時說,沒有任何歷史文獻會像托爾斯泰那樣去描寫一個皇帝,皇帝的手又小又胖,像“又小又胖”這樣的詞匯,在歷史文獻里是肯定不會出現(xiàn)的,但它會出現(xiàn)在小說里。小說就這樣有效地保存了歷史的肉身部分,還原出一種日常生活。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真實是對歷史真實的一種有益補充,為干巴巴的時間、地點、事件補上鮮活的人物和生動的內(nèi)心,為“人事”補上“人生”。只有人事沒有人生的歷史,就太單調(diào)了。事實上,那些好的歷史著作,也多采用文學的手法來增添歷史敘事的魅力。《史記》里面就有很多文學筆法,有一些明顯就是小說敘事了。比如《史記·項羽本紀》里寫到“霸王別姬”時項羽唱歌的情形,“歌數(shù)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shù)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項王哭了,怎么個哭法?眼淚是“數(shù)行下”,不是一行,是好幾行往下流,旁邊的將士也跟著哭,哭到什么程度呢?連臉都仰不起了。畫面感非常強,這已經(jīng)不是歷史,而是文學,是寫作者對當時情景的合理想象。

  文學書寫成了我們歷史教益的一部分

  有一些歷史人物,當時很重要,但沒有文學作品對他的書寫,慢慢就被世人淡忘了;相反,一些并不重要的歷史人物,甚至無關(guān)歷史大勢的人,因為成了文學人物,一代代相傳,反而變成了重要的歷史人物。比如陶淵明,一個小官,對當時的社會進程可謂毫無影響,但因為文學,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早已是重要的歷史人物了。又如伯夷、叔齊這兩人,不食周粟而餓死,他們并非什么大人物,對當時的朝代興亡也不重要,但他們的故事太具文學性了,所以,即便《史記》也都為之作傳,他們的故事,幾千年后還被傳頌,知道他們的人,甚至比知道周武王的人還多。

  而更多的文學人物,歷史上查無此人,完全出自作者的虛構(gòu),可由于他們活在文學作品里,在很多人的觀念中,也就成了歷史人物。比如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完全是虛擬人物,但讀完《祝!罚銜X得她非常真實。祥林嫂的悲哀和麻木,被魯迅寫得入木三分,之后我們只要在生活中遇見類似的人,自然就會想起祥林嫂,甚至會直接形容一個人“像祥林嫂似的”——此刻,祥林嫂已不再是文學人物,她也成歷史人物了,她仿佛真實存在過,而且就像是我們周圍所熟知的某一個人?梢,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真實,已經(jīng)成了我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也成了我們精神中的一部分。這就是文學歷史化的過程,文學不僅成了歷史,而且還是活著的歷史。

  小說和歷史是兩個世界,不能重合,但有時小說也起著歷史教化的作用。尤其是在民間,很多人是把小說當作歷史來讀的,甚至認定小說所寫,就是一種可以信任的真實。所以,連孫悟空、西門慶這些小說人物的“故鄉(xiāng)”,也有不少地方政府想認領(lǐng),這當然有地方政府在旅游宣傳上的苦心,只是,細究起來,似乎也和中國人對小說的態(tài)度不無關(guān)系。魯迅就曾說過,“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shù)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于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边@是對中國社會的一種深切觀察。很多時候,小說和戲文所寫的歷史,并不十分可靠,但它卻為很多民眾所認同。玄奘在歷史上是什么樣的人,民眾是不關(guān)心的,他們多半都照著《西游記》所寫來認識這個人;諸葛亮的實際情形如何,民眾也無心考證,他們相信《三國演義》里所寫的就是歷史真實;《鹿鼎記》里的韋小寶,關(guān)于他的歷史知識全部來自說書和戲曲,他的英雄情懷、江湖義氣,也都是從說書人那里聽來的——小說、戲曲所寫就是他的歷史。

  卸下歷史包袱的同時與歷史對話

  中國的小說傳統(tǒng),終歸脫不了歷史這一大傳統(tǒng)。甚至中國文人評價一部文學作品好不好,用的表述也是“春秋筆法”“史記傳統(tǒng)”之類的話,這表明,在中國文人眼中,把文學寫成了歷史,才算達到了文學的最高境界。對此,當然要辯證地看。

  一方面,我們要從歷史觀念中將小說解放出來,不能讓小說背負它不能承受之重的歷史包袱,給虛構(gòu)以應(yīng)有的認可和肯定。歷史物證固然重要,但經(jīng)由虛構(gòu)所達到的心理、精神的真實,也可以產(chǎn)生持續(xù)的歷史影響。正如曹雪芹的生活痕跡已無處找尋了,但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以及這些人物所經(jīng)歷的幸福和痛苦,今天讀起來還如在眼前,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小說若不和歷史發(fā)生對話,很難獲得持久的影響力。很多小說,當時影響大,過后就煙消云散了,因為時代一變,寫作的語境一變,那些故事、情事就顯得不合時宜了,讀了也覺乏味。小說是在寫一種活著的歷史,這意味著它必須理解現(xiàn)實、對話社會、洞察人情,它要對時代有一種概括能力。魯迅的小說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最重要的,就在于它那種對時代的概括力。魯迅寫的是當時、當?shù)匕l(fā)生的故事,從時間上說,它和作者靠得很近,這本來是最難寫好的,但魯迅為虛構(gòu)的人物找尋了一個真實的歷史背景——辛亥革命前后。底層民眾和小知識分子的困苦、麻木與掙扎,一旦放在這個背景里,虛構(gòu)就獲得了一個真實的時代語境,小說也就成了歷史講述的一部分,真實和虛構(gòu)的界限彌合了,小說也因為有了歷史的旁證,而變得更有力量。

  (作者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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