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病孤舟社稷心——杜甫《登岳陽樓記》賞析(周篤文)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首被譽為盛唐五律第一的詩，作于大歷三年(公元768年)的冬日。這年正月，杜甫告別了居住兩年的夔州(奉節(jié))，經(jīng)過江陵、公安，然后橫渡洞庭，來到了向往已久的岳陽樓。他憑欄遠眺，面對著浩渺無際的天下名湖，不覺逸興遄飛，寫下了這首杰作。

　　詩的首聯(lián)以“昔聞”“今上”一對而起，節(jié)奏迅快，流露出宿愿得償?shù)臍g欣之情，并為下句蓄足氣勢。接著推出了“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這樣海涵山負的壯詞偉句，高格獨標，氣象頓開�！皡浅�”兼具地域和歷史二義。洞庭湖不僅分隔吳楚，它還是吳楚兩國爭霸、刀兵血火的戰(zhàn)場。一個“坼”字，便透出了兵爭之亂象，是語帶雙關(guān)、力抵萬鈞之筆。這樣用詞還有影射安史之亂后山河破碎的意味�！扒�坤”句則進一步發(fā)揮聯(lián)想�！端�經(jīng)注》云：“湖水廣五百里，日月若出沒其中。”這里將“日月”換為“乾坤”有一種夸張的效果，似乎天地乾坤都在湖中起伏。

　　杜甫的《江漢》詩有“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詠懷古跡》中有“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之語，皆以“天地”“乾坤”連用，以形容寥廓浩蕩、無有際涯。蔡絳在《西清詩話》中說：“洞庭天下壯觀，自昔騷人墨客題之者眾矣……至讀杜子美詩則又不然，‘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知幾云夢�！崩隙胖�胸襟氣象真可謂妙奪造化了。詩重章法，老杜尤甚。

　　當頷聯(lián)已將詩境營造到如此雄渾壯麗的地步，如何接下去就成為一大難題。然而正如葉燮《原詩》所說：“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變化而不失其正，惟杜甫為能�！薄岸鸥�，詩之神者也，夫神，乃能變化。”詩人到此筆鋒一頓，推出“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頸聯(lián)。這是以小形大、以苦襯樂的對比手法，營造出兩聯(lián)巨大的落差：將詩人老病纏身、音信斷絕，一家老小托命孤舟漂泊無依的悲苦狀態(tài)寫到極致，令人為之凄然。

　　中二聯(lián)由闊大的自然轉(zhuǎn)入孤寂的身世，轉(zhuǎn)變極大，尾聯(lián)如何著筆呢？杜甫畢竟是非同凡響圣手，筆鋒一轉(zhuǎn)便推出收結(jié)之筆“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叭竹R關(guān)山”四字破空而下，別開奇境，上應“吳楚”“乾坤”之壯闊，下開涕泗橫流之哀時，可謂天設地造之絕唱，頓時將個人的老病哀傷之感提升到國運民生的關(guān)懷上來，極大地突顯詩人胸襟之高遠、博愛之無垠了。

　　大家知道，杜甫是位奉行儒家仁政的愛國詩人，他的政治主張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丞使》)以及“竊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奉先詠懷》)的王道理想。正如葉夔《原詩》所說：“杜甫之詩，隨舉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見其憂國憂民，憫時傷亂。遭顛沛而不茍，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闭f得太好了，可謂此詩的確解。李東陽以“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故人情”贊美此詩，錢大昕則以“已極登臨目，真開浩蕩心”評價之。

　　正是這種孤舟老病而不忘社稷民生的大愛深情與宏規(guī)遠略，賦予此詩以無與倫比的審美價值與道德力量。這樣的千古絕唱，必將光景長新，與大地山河同其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