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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敦煌 尋求一種偉大的庇護 (葉舟)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8月04日14:06 來源:甘肅日報 葉 舟

  作為這片土地上的寫作者,敦煌是我們心中一個永恒的母題。即便用了這世上最繁復的辭藻,用了自己一生的筆觸,也難以一窺她的恢弘與燦爛,也難以孤筏重洋,抵達她所拈花一指的彼岸。敦煌如天,花雨廣灑,她的每一次悸動和心跳,都像母親般的召喚,讓我們迷途知返,歸順在她的膝下,以盡天責。

  從文化史的意義上來講,敦煌還是我們心中一次永遠的痛——她曾經(jīng)的輝煌,掩飾不了日后的凋敝;往昔的萬邦來朝,梵音高奏,也遮蔽不住她后來的蕭索。陳寅恪先生說,敦煌者,吾國學術(shù)之傷心史也。恰是在這一刻,我們這些寫作者手中的筆,突然就有了一種荷擔的使命,一份焦渴的求援,一紙莊重的承諾。

  一切都不能置身事外,因為敦煌乃是一道大命題,一份天課。

  那么,我們是誰?我們與敦煌之間達成的這一份天賜的契約,究竟所為何來?我們將踏上怎樣的歸途?而在那時,我們又將如何檢視自己的來路?在短篇小說《藍色的敦煌》中,我這樣敘述:

  A. 大雪下了半個月,將兩個香客困在了莫高窟里,連遠處的三危山都白茫茫一片。

  準確講,也不是香客,其實是寺里請來的畫工,在窟子里勾勒壁畫。天寒時,方丈帶著僧人們下山進城,躲避這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雪,但他們二位婉拒了,理由是佛本生的故事才畫到一半,就此擱筆的話,才是一種蠢行和罪過。兩個畫工,一大,一小,小的機敏頑劣,跟一只耗子似的;大的木訥內(nèi)斂,像一只瓷器那般靜謐。

  午后,小的收完了最后一筆,展顏一笑,看見整個畫面都活了,香音神(飛天)在墻上飛翔,嫵媚動人,熠熠光輝。

  半年多的辛苦,此刻大功告成,小的不免有點兒驕矜;仡^一瞥,看見大的正趺坐于畫壁下,五官緊蹙,蔫頭耷腦的,一副老僧入定的樣子。小的騰身站起,緊著收拾完工具,將地上的包袱挎在肩上,準備辭行。這時,洞窟外傳來了猛烈的炮仗聲,雪撲了進來,風也搖晃著虛掩的柴扉,像家人們在喊他們回家過年。

  小的說:“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今天是小年呀,沙州城在送灶王爺。”

  對方啞默。

  小的又說:“你騙不了我,你早就畫完了這一位菩薩,就差提筆點睛了,但你天天打坐入定,遲遲不畫上眼睛,你不是在等我,你就是不肯回家去!

  大的泥塑著,照例不發(fā)一語。

  小的再說:“哦,那你索性留在山上吧,路過你家時,我給你娘告知一聲,就說你和菩薩在過年,不管她老人家啦!

  言畢,他閃身出門,沒了聲息。

  大的自語:“不送!”

  B. ……四壁闃寂,寒冷像灰塵一般地落了下來,將大的完全籠罩住了。他開始瑟瑟,寒戰(zhàn)攫取了他,手腳也奇癢無比,恐是凍傷的緣故吧。炮仗聲又一次響起,提醒了他,他暗自有點兒激動,忙扯開袍衣,從懷里掏出了一支畫筆。

  畫筆凍僵了。他已經(jīng)焐了一上午了,始終也沒能將它暖和過來。于是,他將畫筆含在了嘴里,用津液滋潤,用舌尖吮吸。他盯著畫壁上的那一尊菩薩,無眼的菩薩,琢磨著如何才能一揮而就,讓菩薩睜開眸子,將佛賜的光芒投射在莫高窟,蕩漾在沙州城和河西三郡,灑布在這個凄涼的人世間。他剛有了想法,卻又迅速否決了,一絲慌亂讓他的心更冷了。

  筆還是凍的,像舌頭上含著一塊遠古的玉。

  ……

  但舌尖上的玉,不,那一支畫筆仍舊凍僵著,讓他無計可施。

  豈料,門吱呀一聲,那只小老鼠又折身回來了。

  C。小的忍不住,脫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畫的根本不是菩薩,菩薩不是這個樣子。你畫的是令堂,是你娘。”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靦腆地說:“嗯,家母本就是我的觀音娘娘,我今生今世的菩薩。這難道有錯么?犯了朝廷的王法么?”

  “……沒!”小的登時理屈,囁嚅一番,又狡辯說,“可,可你娘以前是一名歌姬,河西一帶的紅歌姬,涼州城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呀!

  他忽然有些失敗,掙扎一下,穩(wěn)住了身子。

  得理不饒人,小的顢頇地說:“聽說……聽涼州城里的老輩人說,那年皇上未登基,皇上來涼州城時,你娘被欽點,連唱帶跳地表演了三天三夜,把皇上給迷癡了!彼绷怂焙韲担^續(xù)瘋癲地說:“后來,皇上要帶你娘去京城,住皇宮,可令堂沒給皇上賞臉,說自己有了心上人,實難從命。那年皇上帶走了好多漂亮女子,令堂是唯一辭讓的人!

  他有了哽咽,心里充滿了一團墨汁似的。

  小的說:“半年后,你娘剛懷上你,你爹就奇怪地摔死了,誰不知道他是騎馬的高手呀,所以大家都犯疑,心猜是皇上的人干的!

  ……

  他遲疑道:“可,可我想不起娘的眼睛了,昨晚上還夢見過,但天一亮就忘了。再說,這支筆也不聽我的使喚,石頭一般,我怎么都化不開它,如何畫呀?”

  小的笑了笑:“我回來,就為了這,我猜到了!

  他一蹙眉,問:“猜到什么?”

  “你瞧!”

  說話時,小的扯開了袍衣,捧出一只泥壇來。

  “酒?”

  小的說:“沒錯兒,酒!”

  D. 此時,他終于懺悔道:“我……我不是孝子,我不能因為這幾年娘瞎了,就記不起她曾經(jīng)葡萄一般閃亮的眼睛,記不起她婀娜的樣子和滿月一樣的笑臉。我,我真該死啊。”

  “去畫吧!”

  他哭訴說:“娘真的老了。年輕時,她比香音神還美,還妖嬈。”

  恰在這時,墻上傳來了一陣窸窣的抽泣聲。

  兩個畫工怦然心動,回頭望去,但見那一尊尚未點睛的菩薩動了動,一雙溫潤的眸子瞭望了人間一眼,驀然低首,慢慢落下了睫毛。與此同時,從眼角里淌下來了一行淚水,還有另外一行淚水,將飄飄欲飛的衣袂全都打濕了。

  “菩薩哭了!”

  小的驚訝道。

  “不!我娘哭了,那就是我娘的眼睛,我昨晚上夢見的真就是這一雙眼睛,我終于記起來了!彼V定道。

  “咦,眼淚是藍的!”

  “對呀,我夢里的藍,寶石的藍,琥珀的藍!彼行┘,有些措手不及,撲到了畫壁下,看見墻上的顏料漫漶著,像一種深刻的藍,世外的藍。

  “顯靈了!”

  小的低語說。

  這時,他掉頭就跑,一下子掀開了洞窟前虛掩的柴扉,看見三危山藍了,莫高窟藍了,鳴沙山藍了,連遠處的沙州城都浸泡在了雪后的藍色當中。他懇切地說:

  “藍色的敦煌!我終于找見了。”

  “喏,該走了,回去問問你娘吧,她老人家肯定是活菩薩,降下了這一樁奇跡!毙〉囊参擦顺鰜恚溃骸岸鼗褪撬{的,像做夢一般!

  他咧笑說:“今年,你就在我家過年吧,反正你是個孤兒嘛!

  “現(xiàn)在下山?”

  “下山!菩薩在家等我們呢!”

  他慨然道。

  好了,故事結(jié)束了。

  現(xiàn)在,薈萃在這套《當代敦煌文學系列叢書》中的作者有林染、曹建川、方健榮、胡楊和我。我們五位,依次散落在河西走廊的東西兩端,卻因了敦煌之名,集聚在她的穹頂之下,石窟之內(nèi),仰首看見了藻井之上的那一朵燦爛蓮花。像故事中所說的那樣,林染和曹建川或許就是大的畫工,而方健榮、胡楊與我,可能正是那個頑劣的小畫工。我們不曾走開,一直在場。

  在經(jīng)年不輟的描繪中,我們?nèi)康墓B(yǎng)和祈禱,歸根結(jié)底,就是向敦煌尋求一種偉大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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