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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雪原》何以能成“三朝元老”?(閻浩崗)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7月31日09:20 來源:中國作家網 閻浩崗
經典作家之  曲   波經典作家之  曲 波
  

  回顧中國當代小說史,能在“十七年”時期、“文革”時期和新時期以后都能成為熱點的,還真不多!叭t一創(chuàng),青山保林”中,似乎只有那個“林”——《林海雪原》——享此殊榮。我們可以說,《林海雪原》是個僅有的“三朝元老”。

  當然,在不同歷史時期,曲波這部小說思想內涵和藝術特點的不同方面被強調的重點、所受到的具體評價,都有明顯差異,甚至截然相反。

  自小說1957年正式發(fā)表到1966年“文革”爆發(fā)這段時間,《林海雪原》是以整部書的面貌為廣大讀者所熟悉、所歡迎的。但作品中的某些描寫也 引起專業(yè)評論家和受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普通讀者的批評!拔母铩逼陂g,根據小說部分內容改編的京劇《智取威虎山》作為“革命樣板戲”而家喻戶曉。樣板 戲對小說的改編基本合乎“文革”前批評家和讀者意見的價值立場、審美傾向,并將其推向極致!拔母铩苯Y束后,該作又多次被改編為電視劇或電影。新的改編本 恰恰強化了“文革”及其以前被批評、被否定的內容和傾向。

  這部作品之所以一直未被忘記,能引起不同時代讀者或觀眾的興趣,關鍵在于它具備了別的作品很難兼?zhèn)涞膬蓚基本要素,那就是“政治正確”和“娛樂 功能”。如果不具備前者,在“十七年”時期它不可能面世,在“文革”期間更難生存,在“后革命”年代同樣不能成為熱點;如果不具備后者,則不只當時難以真 正被普通讀者接受、達到家喻戶曉的傳播效果,更難引起“娛樂至上”、“娛樂至死”時代受眾的興趣!读趾Q┰愤@兩大要素的兼具,又與作者本人的基本素養(yǎng) 和客觀條件密不可分:曲波有出色的編故事、講故事天賦,出身和經歷又使他具備得天獨厚的“政治正確”前提及素材來源。曲波找到了將自己的“政治正確”條件 與編故事、講故事天賦結合以產生最佳效果的最佳方式。這是他獲得成功的奧妙之所在。

  “十七年”時期《林海雪原》的“政治正確”,在于它歌頌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解放戰(zhàn)爭,而它與同樣以解放戰(zhàn)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保衛(wèi)延安》《紅 日》和《紅巖》又各不相同:前二者分別寫的是解放軍如何粉碎國民黨軍隊對西北解放區(qū)和山東解放區(qū)的重點進攻,表現(xiàn)的是大兵團作戰(zhàn);后者正面表現(xiàn)的是中共地 下活動和被捕者的獄中斗爭。《林海雪原》寫的則是戰(zhàn)爭初期的東北戰(zhàn)場,是小部隊的“剿匪”戰(zhàn)斗,它既有別于前面三部作品的題材,又不同于《鐵道游擊隊》等 抗日游擊戰(zhàn)類型。在講究小說歷史再現(xiàn)功能的年代,《林海雪原》具備了不可取代的題材優(yōu)勢。

  到了“文革”時期,由于作品中的正面人物是東北野戰(zhàn)軍,屬于林彪部下,林彪倒臺之前當然沒有問題;即使在林倒臺之后,由于根據小說改編的“樣板 戲”并未提林彪名字,而只說“根據毛主席關于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指示,加之是江青主抓,也就仍無問題。原著并無任何像《紅旗譜》《紅巖》那樣有歌頌 左傾盲動主義或“白區(qū)路線”的嫌疑,像《保衛(wèi)延安》那樣有歌頌彭德懷的問題,或像《青春之歌》那樣有主人公并非“工農兵”的“缺陷”;由于作品中的反面人 物是地地道道無惡不作的“匪”,它也并不像《紅日》那樣有“美化”反面人物的嫌疑。所選“智取威虎山”一段故事,在根除了少劍波和白茹戀愛的“不健康”成 分之后,顯得革命思想“純而又純”,它也就安然經受了那時“政治正確”標準的最嚴峻考驗。

  改革開放之后,社會出現(xiàn)價值立場多元化狀況。第三次國共握手之后,大陸文藝作品對抗戰(zhàn)時國共雙方作戰(zhàn)狀況的藝術表現(xiàn)有所變化,“土改”題材作品 甚至出現(xiàn)與以往作品傾向“反著寫”的潮流。然而即使如此,由于《林海雪原》并未正面表現(xiàn)“土改”,“剿匪”是任何時代都需要、都認同的社會行動,所以它的 “政治正確”仍無爭議。

  曲波寫《林海雪原》的一個重要動機是紀念犧牲的戰(zhàn)友。近年有研究者在肯定上述動機的同時,又指出作者寫作的“個人原因”。所謂“個人原因”,是 指當時作者因給上級提意見而被調離原工作崗位,倍感壓抑,于是更加懷念過去的戰(zhàn)斗生活,決心寫出一本書來(見姚丹《“事實契約”與“虛構契約”:從作者角 度談〈林海雪原〉與“歷史真實”》,《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年第3期)。可以說,這也符合文藝創(chuàng)作是“苦悶的象征”的著名論斷。而作者之所以產 生借寫小說以宣泄、以寄托情感的念頭,直接誘發(fā)因素是他被邀請作報告獲得的成功:在被邀作報告時,曲波擅長講故事時的天才得以發(fā)揮。在一次次講述中,他在 真實經歷基礎上添加藝術想象和虛構,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以至聽者忘了疲勞、講者忘了時間。這促使他下決心將所講內容以小說形式記錄下來。

  曲波多次講過,對他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是故事性強、忠奸分明的《說岳全傳》《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等中國古典小說。他明白讀者和聽眾的心理, 所以不論口頭講述還是書面表達,他都注意情節(jié)的曲折、故事的精彩,像說書人那樣有意在每個段落結尾留下懸念;同時故事情節(jié)又圍繞人物展開,為塑造人物形象 服務?傊,作品的審美娛樂功能是曲波的自覺追求!读趾Q┰芬泊_實產生了作者預期的藝術效果:不只普通讀者愛不釋手,就連專業(yè)批評家和革命領袖都被它 深深吸引。但是,在新時期以前,由“文藝為政治服務”的主流文藝價值觀念所決定,文學作品的娛樂功能被一再淡化,純?yōu)橄矈蕵返耐ㄋ仔宰髌肥艿劫H抑,直至 禁止出版。于是,為了生存的合法性,《林海雪原》娛樂性一面被作者故意淡化,而其“真實性”一面被一再強調,以至許多讀者將小說中的純虛構細節(jié)和情節(jié)、人 物當作真實存在。而據后來作者說,許多神奇的環(huán)境和情節(jié),例如“九群二十七地堡”、“滑雪行軍”、“舌戰(zhàn)小爐匠”,乃至土匪的江湖黑話,都是他藝術想象和 虛構的產物,女兵白茹也并無其人。作者這樣寫,純?yōu)楫a生特定的藝術效果;另一方面,一些真實的事件和人物因“太平!倍粍h略?傊,作者有意加強作品的 傳奇性,而加強傳奇性的目的,恰恰就是強化其娛樂功能。由于普通外地讀者并不熟悉東北自然環(huán)境、神秘的土匪世界以及解放軍剿匪生活,大家并不能察覺哪些是 寫實、哪些是想象虛構。就連久經沙場的賀龍元帥,也將小說中的白茹當成作者的真正愛人!笆吣辍睍r期《林海雪原》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情況,與另一部“紅色經 典”《紅巖》有些類似:它們都是以真人真事為模特,其藝術虛構和想象部分都曾被讀者誤當作歷史事實。而作者當時也都是不予澄清,反強調其歷史真實性。這都 是為強化作品的意識形態(tài)教化效果,故意淡化其審美娛樂功能。

  盡管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刪盡了小說原著中的愛情戲,“消除”了楊子榮身上的“匪氣”,戲里的土匪不像小說原著中那樣各懷絕技,只剩下“愚而 詐”,但故事本身的傳奇性以及壯觀瑰麗的北國風光、高亢而不失優(yōu)美的唱腔,加上演員精彩的表演,還是使其在完成宣傳革命政治主題之余,給特定年代的觀眾以 難得的審美娛樂和藝術享受。這是因為小說原作給改編作品提供了足夠的審美娛樂資源。此外,這也要歸功于京劇這一藝術形式:假設反過來,以小說方式表現(xiàn)樣板 戲《智取威虎山》的內容,其吸引力會大打折扣。1969年江青確曾要求曲波按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改寫小說《林海雪原》,被婉言謝絕了。這恐怕主要還不是 因為曲波反感江青,或是預見到她是陰謀家,而是他明白那樣的改寫藝術上肯定失敗,會使自己聲名掃地,那樣寫出的《林海雪原》將變成難以卒讀的宣傳材料。

  進入歷史新時期以后,除了京劇《智取威虎山》仍不斷上演,小說原著又三次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分別是1986年版10集電視連續(xù)劇《林海雪原》、 2003年版30集電視連續(xù)劇《林海雪原》和2014年由徐克導演的3D電影《智取威虎山》。如果說,86版電視劇還僅是比較小心謹慎地以視聽方式“還 原”小說原著(雖然對原作的刪減還是引起作者不滿。見陳明《曲波談電視劇〈林海雪原〉》,《電影評介》1987年第4期),那么新世紀的兩部改編作品有意 “增補”了原著中作者主動或被迫“刪除”、“省略”的內容,強化了原著中某些被遮遮掩掩、巧為諱飾的因素。被“增補”進去的,主要是英雄楊子榮的“前史” 或“外史”,例如他以前的婚姻經歷,還有就是他的個人嗜好(愛喝酒、唱“酸曲”等);被強化的,則是作品的傳奇性——小說原著本已很傳奇,影視改編通過視 聽形象,又刻意強化了故事環(huán)境的奇特和人物形象的奇特。徐克電影在這方面表現(xiàn)尤為突出:電影中的威虎廳猶如《西游記》中的妖魔洞,座山雕和八大金剛的造 型,也與妖魔鬼怪非常接近,給人以“驚悚“的感覺。電視劇中的蝴蝶迷不僅風騷,也很漂亮;徐克電影中山里的壓寨夫人則被處理成被擄的民婦——雖然仍有強烈 報仇之念,卻也帶上了“匪氣”或“妖氣”。這些改編,毫無疑問是從吸引觀眾、獲得最大娛樂效果的意圖出發(fā)的。

  《林海雪原》的顯在和潛在娛樂功能之所以被新世紀的編導看中,還是與其獨特題材及故事框架有關。自1980年代以來,“匪類”題材以其傳奇色彩 成為小說作者和影視編導熱衷的對象。本來,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小說中,都不乏“匪類”書寫——古代有施耐庵的《水滸傳》,現(xiàn)代有艾蕪的《南行記》和姚雪垠的 《長夜》。但是,以往任何時代都不及當代“匪類”敘事之鼎盛:或者是直接寫匪幫、黑社會生活,或是寫革命軍人身上的殘存匪氣。究其原因,一是和平年代平淡 的日常生活使讀者和觀眾需要傳奇想象,二是土匪生活的神秘性誘發(fā)普通人的探秘欲望,三是匪類的敢作敢為、自由自在,能讓按部就班、循規(guī)蹈矩生活的現(xiàn)代人獲 取變相的“精神補償”。

  但是,《林海雪原》中的土匪畢竟屬于純粹的慣匪,又因其已被國民黨收編,無法被寫成《水滸傳》中那樣的江湖好漢。盡管作者1958年曾對北京人 藝話劇《智取威虎山》劇組談過某些土匪也不乏慷慨仗義一面,但因特定主題思想的緣故,這些不能表現(xiàn)。于是,曲波就把這方面的生活體驗寫進其另一部長篇《橋 隆飆》中。

  《林海雪原》雖不屬于那種內涵豐富復雜、需要專家學者不斷予以闡釋、解謎之作,卻能讓不同時代的讀者得到審美享受。在社會價值觀念及審美風尚判然有別、甚至截然相反的三個不同時期,《林海雪原》均未被忘卻,說明這是一部經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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