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鞠躬，國王殺人——讀《提堂》(黃夏)

《提堂》 (英)希拉里·曼特爾著 劉國枝等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希拉里·曼特爾憑《狼廳》(2009)續(xù)集《提堂》(2012)再獲布克獎。頒獎詞如是說：“我們選擇布克獎得主的依據在于參評作品的整體內容，包括該書的篇幅、敘述時瀟灑馳騁的語言以及場景的設置等……而曼特爾在這些方面的表現(xiàn)非常出色，簡直優(yōu)秀得不可思議�！甭�特爾這兩本書寫的是歷史，但頒獎詞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歷史”或者“歷史小說”，這是耐人尋味的。

　　因為曼特爾為自己打造的，并非一流的歷史小說家，而是“一流的小說家”這個更高的名片。沒錯兒，《狼廳》和《提堂》的確以亨利八世的婚姻關系為圓心，通過主人公、廷臣托馬斯·克倫威爾的視角，漸次擴展為一幅交織了16世紀上半葉歐洲政治、宗教、軍事、經濟、民商等在內的廣闊歷史圖卷，有心的讀者也的確會從中讀出西歐封建主義崩潰、騎士制度瓦解、新教資本主義萌芽的那層意思，但這只是小說的一個方面。而一個作家如果只著眼于這個方面，就會很快陷入“歷史決定論”的悖謬，倒果為因地逆推歷史人物的行為和心理動機�？藗愅�爾改革教會和政府，是為了日后的政治自由和解放嗎？他扳倒凱瑟琳和安妮兩位王后，是為了給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掃清障礙嗎？曼特爾告訴我們，不完全是，甚至可以說，完全不是。

　　這里有必要先提一下政治思想家弗朗西斯·福山在其《政治秩序的起源》中說到過的一個觀點。他說今天的政治民主和法治成就，很多來自古代帝王、君侯、主教和雇傭兵統(tǒng)帥的私心雜念，他們的爭權奪利在客觀上造成若干權力多極化的空間，這些空間將會逼退、擠干、取消他們一心想要維護的利益，他們若想到的話，會很驚訝也會很堅決地表示反對。這是一個正確的觀點。而一想到很多歷史小說、戲劇、影視劇中的政治家們、改革家們，他們拖著長袍，戴著高帽，說著古話，思想卻一路光速地穿越到了當代，我們就能明白曼特爾小說的好�？藗愅�爾干嘛改革？是為了通過給國王賺錢，也給自己賺錢，不僅為自己的子孫和門徒賺錢，更是為了長久地、安全地、尊嚴地賺錢。小民的私利就算不很高貴，但也不是罪惡，畢竟人類的幸福系于一身一家的豐裕，何況要比權貴間的殺伐經濟節(jié)省得多。

　　因此，曼特爾筆下的人物調子不會唱得老高，也不會想得很遠，他們可能很粗俗，但你能體會到他們的實在�？藗愅�爾雖然權傾朝野，但他懂得絲綢的質地、蛋糕的品格、馬掌的緊實，并能一口品出國王酒窖中的山寨貨。這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人�！独菑d》和《提堂》很多場景發(fā)生在會計室和廚房，宮廷當然也多，半開半掩的門后、走廊、密室、旮旯，金錢和嚼舌頭難分難解，國計民生在貴婦的櫻唇上飄飛，而陰謀詭計則在觥籌交錯中嗞嗞作響。

　　既然破除了“歷史決定論”，人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將在歷史上發(fā)揮一種怎樣的作用，那么小說的寫作如果仍用過去時，我們就無法體會歷史細節(jié)的妙處。《狼廳》寫克倫威爾幫助亨利八世廢黜凱瑟琳并使安妮·博林上位，《提堂》寫亨利八世處死安妮迎娶第三任王后簡·西摩。這段歷史人人皆知，也是無法改變的，但曼特爾卻以取消邏輯也割裂事件前因后果的現(xiàn)在時，通過人物場景的自如切換、英式幽默的迂回冷峻、現(xiàn)實與虛擬的交相呼應，使這段鐵板釘釘?shù)臍v史呈現(xiàn)出各種懸疑、各種枝蔓、各種橋段，進而點燃讀者頭腦中的各種想象。

　　而在具體寫法上，曼特爾一邊使用“春秋”筆墨來表現(xiàn)隱匿主題，一邊又以諸多“冗筆”側面烘托、慢燉、提吊敘事上的氣氛。《提堂》中有一章寫道，亨利八世把克倫威爾晾在一旁，兀自跟法國大使和神圣羅馬帝國大使討價還價，過程中國王背叛了克倫威爾親帝國遠法國的政策，并且沖著克倫威爾大發(fā)雷霆。這段描寫的精彩就在于，曼特爾暗示我們這是一場外交戲，是演給兩國大使看以達到待價而沽的目的，但她又隱蔽了這樣一件事實，即這場戲很可能并非君臣聯(lián)袂演繹，而是君王的一出獨腳戲。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克倫威爾老練，國王則更加老練，我們也就先克倫威爾一步聽到了某個危險的信號：在他位極人臣的那一刻，君王冷不防伸出的“那些爪子，那些爪子，那些爪子”。而這，將成為克倫威爾永難釋懷的噩夢。

　　曼特爾對這個沾滿鮮血和陰謀的故事可謂拿捏得相當嫻熟，情節(jié)鋪排時而舒緩時而緊湊，對兩位王后下臺和死亡的描寫尤見其縝密細膩和不動聲色的敘述掌控能力�？梢哉f，她把歷史小說寫到了一個很高的藝術層次�！短崽谩废怠翱藗愅�爾三部曲”之第二部，日后，克倫威爾也將被國王斬首。當然，這是后話，我們期待曼特爾在終結篇《鏡與燈》中，能夠作出更加精彩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