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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此相遇(唐棣)

——讀阿城《威尼斯日記》新版及其他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7月22日10:30 來源:文匯報 唐棣

  《威尼斯日記》自1997年出版后,大陸再沒出過,是遺憾;又有驚喜——這么多年了,這本書仍被人常說起。在我身邊,大家?guī)状握f到阿城的文字,比如,新近有人跟我說阿城愛說一件事,說著說著“噌”地又跳到別的事上,這算不算毛?可不是?“所謂思鄉(xiāng),我觀察了,基本是由于吃了異鄉(xiāng)食物,不好消化,于是開始鬧情緒!边@篇流傳很廣的文章先把故鄉(xiāng)作為味道,后來又寫“有一次我從亞利桑納州開車回洛杉磯。我的旅行經(jīng)驗是,路上帶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過什么洋餐,嚼過一根榨菜,味道就回來了……”又把榨菜腌成了故鄉(xiāng)。寫作就是打圓場,一段人生,一段回憶,一段情感,就這么被越說越深沉。我可能說得不對。英國人約翰·伯格有本書,也是講旅行,講記憶的,叫《我們在此相遇》。聯(lián)系兩本書,《威尼斯日記》讓我起疑“此處”在哪里?阿城先生有兩本作品最入人心:一本小說,寫一個棋人,“此處”是將去插隊的山村;再一本是《威尼斯日記》,一人游歷,“此處”就該是徹底的異國他鄉(xiāng)了吧?其實,兩個“此處”在我讀到的文字中都沒感到什么獵奇心,這就是文字的力量,剃掉時間的贅肉,留下至今有趣的中心——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一時沒了區(qū)別,只要榨菜還在……是啊,身在此地,身份感流失的常有。如朋友言,在一地住到死,又覺得沒有熟悉上來,越來越多的人這一輩子就都是他鄉(xiāng)人。出門入戶,稀松平常,也因此成了“游歷”。周圍在變啊,不變的可能只有味道了。出門晃蕩到了街上,你認識的店鋪關(guān)張大吉,認識的人都隔著心,明明記得一條小路走得通,這次偏巧遇了剛砌出的南墻?偟恼f,就是故鄉(xiāng)板起臉來,不認你了,一首詩說“笑問客從何處來”。鄉(xiāng)愁誕生,蛋白酶發(fā)酵,我讀《思鄉(xiāng)與蛋白酶》這篇文章又想到了這些事。

  《威尼斯日記》新版出來后,我一直憧憬著這次相遇。倒覺得這本書把我所謂的這種“特殊的游歷”早就解釋了——“任何熟悉自己居住地方的人都能飛快地直奔目標,而且通曉近道兒!边@個分辨威尼斯人的方法,說的也可以是上面我提到的灰溜溜的遇上“此路不通”的經(jīng)歷。是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威尼斯最好的就是閑逛。”阿城沒把威尼斯當威尼斯。他在六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揚州。前后好多處都是欲說威尼斯,卻說揚州。有時,我覺得他把煙花三月也帶到了威尼斯。至此,威尼斯最好的不是意大利的食物,古董建筑,異國文化……而是閑逛!這就是慢慢走的好處。

  阿城的文字是屬于一種叫你“且慢,著什么急!”的樣式,有腔調(diào),有自己的宇宙。個人以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很多作品一副走著趕著的樣子,企圖追上時間,什么都告訴你;還有一種是端著姿態(tài),時間一長,像女人穿高跟鞋。阿老說過自己是個挑剔的人?炝,很多事物自然看不清了;慢了,也為她擔心,我這邊又看不清本來應該看到的事物了——阿老也教會了讀者挑剔。前些年,結(jié)識一位有學識的長者,我說到阿城,他讓我看看袁宏道的游記;腥换貞洿巳耍甑兰,這次再看阿老的文字,像袁宏道。也許,我們錯了。記得一篇叫《周轉(zhuǎn)》的小說,安排四字一句,頓挫而來,出現(xiàn)兩次,接長句,娓娓而去。分明在拿語言給你演奏“高山流水”。但他文字中的一種玩味(我解釋不清)始終在場——無論在大峽谷、雪山上,還有亂得不能再亂的火車上、五至七月的威尼斯,都是一樣。有時,我就覺得阿老之所以經(jīng)典,在于他的視野、眼界,其實單看文字拿捏一下,只要不怕別人罵你裝腔作勢,很多人可以做到。做不到的是一份心,文化上的“閑游”之心。閑和游,這兩個字都很有意思。這是一個文人最重要的異見,看事物的方式,說人物的角度,做行者的心態(tài)。

  阿城的《樹王》是慢的,點點滴滴,跟你聊感懷,聊生之難,聊曠野,后來看著看著,有點“樹猶如此,情何以堪”。雖然,“三王”小說都借物抒情,但情和物的關(guān)系扯著骨頭連著筋,從最細的點開始,《棋王》“微距”拉到了火車上的一粒米。逃過那么多人,卻必須正視一粒米。閱讀就是這樣,像王一生那般對這粒米,對食物,抱虔誠之心。對書本也是,待他“喉結(jié)慢慢移動下來,眼睛里有了淚花”了,你才通過物讀到了情。

  很多人愛說“棋王”王一生與眾人群棋的那一段描寫。阿城在這段是最冷靜的,步步為營,以筆為棋。棋成了中國禪。當然,禪“不可說”。如是我聞,馬象日田在河畔,王一生把人生附于區(qū)區(qū)棋子?梢哉f,下棋是他下鄉(xiāng)后多于一般青年的人生,而四處閑逛是阿城在威尼斯,超出一般游客兩個月的人生。王一生現(xiàn)實是苦困的,文字寫的卻是他的快樂;阿城的旅途有時是很疲累的,文字記的卻是最清閑的幾道景兒。

  當然,“棋王”王一生,雖然有些苦中作樂,但也渾然不覺:心游萬物,做不到,跨了楚河漢界,送心到言外去快樂,我覺得他做到了。人棋如天人,合一的境界,棋王就是快樂的。幾輪下來,人去人來,到“終于還不太像人”止,好過癮。據(jù)說,《棋王》有另一個結(jié)尾:“王一生翌日醒來,境遇轉(zhuǎn)彎,不久被調(diào)到省體育隊去了。大伙去省里看他,又問棋下得怎么樣?而王一生卻嘿嘿說:有吃有喝,還下什么棋!”阿老自己說過,編輯改到目前大家讀到的樣子,反而長出了余音。

  《威尼斯日記》見簡省,每個日期下,都特別隨性。寫盡興了,一句“明天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路,于是也睡下了!本兔魈煲娏恕_有提到瑞亞爾多橋下有一條船,上頭有個唱高音的老人,長得像達·芬奇,他在那里唱歌,一九九二年七月二日這天,“一曲才歇,橋上和兩岸掌聲雷動,總有幾千人吧,小船卻獨自沿運河向南漂去了。”阿城先生就這樣,跟威尼斯說了,再見。這個唱歌,長得像達·芬奇的老人也是這種人,周圍再多掌聲,外界怎么吸引,船該向南漂就向南漂,一個人來了,還一個人走了,興盡而返,唱歌和阿城留下的這本日記一樣,剩下的,就又長出了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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