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古今”的馮杰——評散文集《馬廄的午夜》(何弘)

　　昔日的中國鄉(xiāng)村，不像現(xiàn)在，電影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等，城市有的鄉(xiāng)村一樣都不能少。說起來，那時的鄉(xiāng)村，無電視可看，無互聯(lián)網(wǎng)可上，無卡拉OK可唱，似乎文化生活非常貧乏，其實不然。那時的每個村子，都有善“說古今”者，會在飯場，更多是在“牛棚”或“馬廄”，大說“古今”�！肮沤瘛边@個詞，我家鄉(xiāng)的發(fā)音更近于“古經(jīng)”，我至今沒搞明白究竟是該寫作“古今”還是“古經(jīng)”。“說古今”其實是個很古老的詞，大約指的就是說書，比如“說三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基本就是這個意思。鄉(xiāng)村里面有文化，我認為我家鄉(xiāng)是把歷史上的“說古今”保留下來了，盡管有些轉(zhuǎn)音。

　　今天搞學術(shù)的人，會研究“說古今”的來龍去脈，認為“說古今”就是說歷史。其實，鄉(xiāng)村的“說古今”，說的固然有歷史，但也有當下，更多是些稀奇古怪的事�！肮沤瘛�，自然是有古有今才對。鄉(xiāng)村善“說古今”者，都是當?shù)氐奈幕�人，天地鬼神，無所不知，口才又極好，各種各樣的故事講出來，聽得人入迷，夜靜更深還不愿或不敢回家。

　　馮杰就是這么一個善“說古今”之人。這一次，他是在“馬廄的午夜”講妖怪的故事。

　　妖魔鬼怪之事，孔子不講�！拔粗�生，焉知死”，所以，“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文化是中國的正統(tǒng)，“子不語”，場面上就都不說。儒家不講，但民間講，這個也是傳統(tǒng)。最早如《山海經(jīng)》，稍后如《搜神記》，講的都是這些內(nèi)容，講的人也都是馮杰的河南老鄉(xiāng)。河南人之外，也有人講。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俗名就叫《鬼狐傳》。還有一位馮杰心儀之人也說妖怪，他叫袁枚。袁枚最早和馮杰結(jié)緣，恐怕不是妖怪，而是美食。袁枚好吃，雅稱“美食家”，結(jié)交了很多廚師朋友，記了很多食譜，搞了本《隨園食單》，有文化的廚師和好吃的文化人都讀過。馮杰長期生活在長垣，那是中國有名的廚師之鄉(xiāng)，講究吃的馮杰于是結(jié)交了很多名廚，據(jù)說自己也善做“黃瓜菜”，兜里有本廚師證，而且寫了關(guān)于廚師和美食的書和文章。如此一來，馮杰就成了很多廚師的知己，成了袁枚的同道。這一次，馮杰又因為妖怪，和袁枚的關(guān)系更深了一層。袁枚寫了本專記鬼神怪異之事的書，叫《子不語》�！白硬徽Z”的當然是“怪力亂神”。袁枚知識廣博是出了名的，他以為給自己的書起了個好名字，但很快發(fā)現(xiàn)元代說部中早就有同名作品，于是給自己的書改名《新齊諧》。之所以稱“新齊諧”，也有出處。《莊子·逍遙游》里說“齊諧者，志怪者也�！庇谑菍懼竟中≌f的人自然就想到用這個名字。六朝志怪是有名的，南朝宋東陽無疑曾有《齊諧記》七卷，南朝梁吳均續(xù)作了一卷，但現(xiàn)在已看不到全本，只有17條傳下來�！褒R諧”有人用了，袁枚就把自己的作品命名為“新齊諧”，但大家還是習慣稱之為“子不語”。

　　繞遠了，回來接著說妖怪。袁枚《子不語》說的雖然是鬼怪，實際映射的還是現(xiàn)實，馮杰也是如此。在“馬廄的午夜”里，馮杰一年四季說妖怪�！按河牦@春清谷天”，說的是《春夜的叩門聲》；“夏滿芒夏暑相連”，說的是《夏天的葵扇》；“秋處露秋寒霜降”，說的是《秋月之窺視》；“冬雪雪冬小大寒”，說的是《冬至后妖怪們都烤火去了》。這四季講的，大抵是上世紀后葉的事。馮杰說的雖然是奇異之事，實際表現(xiàn)的是民風民俗，是借怪力亂神之名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即所謂的寓莊于諧。所以，馮杰描繪的其實也可以看作是中國鄉(xiāng)村史。馮杰基本不說現(xiàn)在的妖怪，不知是隨著鄉(xiāng)土文明的崩潰鄉(xiāng)村的妖怪一并消失了，還是現(xiàn)在的妖怪已修成了人形讓人無法分辨。

　　《馬廄的午夜》不經(jīng)意間顯示出了馮杰的另一個特長：善講故事。言簡意賅，張弛有度，懸念迭起，引人入勝。故事能講到這個程度，不容易，得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敘事之三昧。而且，雖是在“馬廄的午夜”里說鬼故事，但馮杰講得極雅，語言好，有文人氣，得了中國傳統(tǒng)散文的精髓。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能做到這些的，少之又少。

　　中原作家群，人數(shù)眾多，但像馮杰這樣有傳統(tǒng)文人情懷和才氣的卻不多。袁枚是清代的大才子，博學多聞，有著多方面的才藝。馮杰的才藝比之袁枚，大約只多不少。馮杰最早是以詩人的身份名世的�！恶R廄的午夜》講妖怪的故事，馮杰覺得不過癮，最后還是顯露了一下他作為詩人的才情。四季講妖怪，“季之外”則“體裁異樣”，他寫了首《捉拿妖怪》的詩，小露崢嶸。

　　這還沒完。馮杰還為每篇文字一一畫了插圖，題了字，畫是文人畫，字是文人字，得了東坡神韻的。這是馮杰作為書法和畫家才情的流露。然后，馮杰又開始斷評論家的后路，自己附注作評不算，還讓“聽荷草堂主人”每篇都予注釋，與脂硯齋點評《石頭記》相仿佛。脂硯齋究竟是誰我搞不清楚，但這個“聽荷草堂主人”端的正是馮杰本人。于是，馮杰這本書算是把別人的路都斷了。

　　還好，馮杰沒寫自序，而是把寫序的活兒留給了我，這是有意給我留條活路的意思，證明有才氣的馮杰還有厚道的一面。謝謝馮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