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還繼續(xù)活著”的文化人——《范泉文集》讀后(陳遼)

　　法國大作家巴比塞(1873—1935)說得好，對于文化人來說，“重要的是在死后還繼續(xù)活著”。集著名編輯家、作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于一身的范泉，正是“死后還繼續(xù)活著”的文化名人。讀完《范泉文集》(欽鴻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我腦際閃過的正是巴比塞的這句話。

　　范泉(1916—2000)早年編輯過多家雜志、報紙副刊，但他在編輯界的知名，則是因為他從1944年10月起主編的《文藝春秋叢刊》，使長期處身于黑暗淪陷區(qū)的知識青年耳目一新，受到鼓舞，看到未來�？谷諔�(zhàn)爭勝利后，《文藝春秋叢刊》改為定期出版的《文藝春秋》月刊。郭沫若、茅盾、巴金、葉圣陶、王統(tǒng)照等一大批進步作家為《文藝春秋叢刊》和《文藝春秋》寫稿。誰要研究1944年10月—1949年4月的淪陷區(qū)文藝和國統(tǒng)區(qū)文藝，就得參閱《文藝春秋叢刊》和《文藝春秋》。這是范泉編輯生涯中的光輝年代。新中國成立后，范泉全身心地投入建設事業(yè)。但是，1955年肅反，范泉竟被懷疑為“南京暗探”(國民黨特務)而遭受兩年半的重點審查。雖然審查結果，否定了“南京暗探”這一“莫須有”罪名，不過到了1957年，范泉在鳴放中僅僅說了“肅反運動不應該先審查后調查”這么一句話，又被戴上“右派”帽子，流放到青海勞動改造長達二十二年，受盡折磨，多次從死亡的邊陲線上逃生還陽。直到1979年，他六十二歲時才得到平反。1986年調回上海。他在只有一位青年助手的艱苦條件下，用了整整十年時間，編纂成功一部兩千萬字、十二專集、三十分卷的《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全書在1996年8月出齊。它與已經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前后銜接，“是國內迄今為止唯一的一部權威性的近代文學巨型系列叢書”，榮獲國家圖書獎榮譽獎�！霸摃�的成功編纂，成為范泉編輯生涯繼《文藝春秋》之后的又一豐碑�！�(《范泉文集·出版說明》)作為編輯，范泉“死后還繼續(xù)活著”。

　　范泉對編輯工作不是一般的敬業(yè)，而是抱有一種為編輯工作“九死而猶未悔”的獻身精神。臨終前，他強忍癌痛，編成《遙念臺灣》；為了紀念他曾經提攜過的青年作者，又“用左手食指推著右手執(zhí)的筆，一筆一筆寫下”了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范泉致陳映真的信》，《遙念臺灣》第七頁)。到1999年11月17日，范泉給陳映真寫第三封信時，“我因經過X光放射治療八十七次，耳朵已經不容易聽了，而且舌頭割去三分之一后，說話也不清楚了。”“寫到這里，我已精疲力盡，不能再寫了�！边�沒有看到《遙念臺灣》問世，范泉就和我們永別了。

　　范泉不僅是名編輯，他也是知名的小說家和散文家。他在20世紀40年代，曾發(fā)表《綠的北國》《創(chuàng)世紀》《哈巴國》等八部著作。有反映抗日題材的小說和散文，有揭露國民黨反動派假民主真獨裁的童話。其中《綠的北國》散文集在上世紀40年代就三度再版；80年代，又作為“現代文學創(chuàng)作叢刊”在臺灣再版。其中《綠的北國》和《篝火》被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第十一集《散文卷二》，《篝火》還被選入《二十世紀散文精編》。范泉的懷人散文，如寫魯迅、郭沫若、茅盾、葉圣陶、巴金等人的散文，情真意切，誠摯感人，且寫得很大氣，有靈氣。幾筆勾勒，三五句刻畫，人物形象就躍然紙上。范泉的小說，有傾向，有故事，有人物，思想是現代的，藝術表現是民族化的、為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段逶隆窂男�學生余小風的視角，呈現了普通民眾的艱難生活和他們對未來美好前途的向往�！渡駸簟肥欠度�的兒童文學作品集。范泉從臺灣高山族的傳說中取材，以符合兒童心理的藝術手法，表現兒童的思想境界，無意間溝通了臺灣文學與大陸文學之間的聯系，出版后，被譽為“東方《伊索寓言》”�！豆�巴國》《幸福島》則是童話，富有現實意義，發(fā)人深思。范泉的散文、小說、童話，不但顯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而且更凸顯了其愛國愛民、追求光明、堅持理想的人格魅力。因此，作為作家，他“死后還繼續(xù)活著”。

　　長于形象思維的范泉又善于邏輯思維，他還是一位有獨特個性的文藝理論家。《范泉文集》第三卷的六部文藝理論著作，充分揭示了范泉作為文藝理論家的特點。

　　范泉的文藝理論既無教條氣，也無洋人腔，他從文藝實際中概括出理論，又密切聯系文藝實際，解決文藝領域的實際問題，寫得很實在。譬如，《創(chuàng)作論》(寫于1942年夏至1943年春)從小說創(chuàng)作實際出發(fā)，認為“真正有價值的小說，便是真切地表現了人生的實在，或者根據了現實的生活，摻雜以理想的部分”。在如此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論指導下，范泉評析了“短篇小說的四雛型”、“作家和創(chuàng)作方法”、“作為創(chuàng)作家的幾個條件”、“題材的發(fā)掘和把握”、“小說的各種結構形式”、“主角·視點·情景創(chuàng)造”、“人物的描寫”、“對話、情緒及其他”等有關小說創(chuàng)作的方方面面，把《創(chuàng)作論》寫成了一部小說創(chuàng)作入門。范泉對兒童文學的評論和研究，對“戰(zhàn)爭與文學”的探索和評論，同樣貫穿著理論聯系實際這樣一條紅線。范泉文集中的不少文藝論著寫于60年前，但直到今天仍葆有其理論生命力，根源即在于此。作為文藝理論家，他“死后還繼續(xù)活著”。

　　范泉不只在文藝理論研究中密切聯系實際，而且不斷開拓新的研究領域，表現了他的創(chuàng)新精神。臺灣文學至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臺灣有了新文學。但直到1946年，中國大陸還沒有人發(fā)表過有關臺灣文學的論著。這種情況，終于由范泉于1946年1月在《新文學》創(chuàng)刊上發(fā)表長篇論文《論臺灣文學》而改變，他實為中國大陸研究臺灣文學的第一人。范泉的《論臺灣文學》一文傳播到臺灣后，在臺灣文學界產生了很大影響，引發(fā)了1947年11月至1949年3月長達一年零四個月的關于臺灣文學的論爭。他對埃及的古代文學的研究，對巴比倫和敘利亞文學，對波斯文學，對初期阿拉伯文學的研究，對朝鮮的戲劇運動、朝鮮作家、黑人文學、印度戲劇、安南(越南)的舞劇、暹羅(泰國)的舞劇和蒙古小說的評論，也都具有開拓性。范泉的文藝理論和文藝評論，還表現了他的鮮明的、強烈的愛國主義立場。其現實性、批判性、戰(zhàn)斗性，可稱當時一流。他在1940年寫了《汪精衛(wèi)的清算》《陳公博的交友論》《江亢虎獻計日本做亞洲的領袖》《褚民誼還沒有讀懂王外長的論文么？》《張資平也要混水摸魚》等文章，揭露和抨擊了汪精衛(wèi)、陳公博、褚民誼、江亢虎、張資平的丑惡嘴臉和認賊作父的漢奸本質。

　　難能可貴的，范泉還是個不可多得的名翻譯家。在翻譯工作中，他遵循“信”(忠于原著)、“達”(讓讀者易于接受)、“雅”(翻譯成華文后，努力加強文字的藝術性)的原則，因此他的譯作出版后，受到讀者歡迎。他翻譯的《魯迅傳》(日本作家小田嶽夫原著)，是魯迅去世后出版的第一部傳記。《朝鮮風景》，譯自朝鮮作家張赫雷創(chuàng)作的散文隨筆集《我底風土記》。該書于1946年7月在上海出版后，至1950年5月，共出四版。1982年8月，臺灣又再版了該書�！段恼隆纷g自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一部文藝隨筆集。《黑白記》系根據張赫雷的日文本《福寶和諾羅寶》翻譯成書，1946年4月上海初版；1948年2月再版�！蹲g叢拾遺》有的譯自英文，大多則譯自日文，可見范泉既精通日文，英文造詣也很深。《范泉文集》第10卷所收的范泉的譯作并非范泉譯作的全部。譬如，范泉翻譯的《斷片》，復旦出版社1943年出版，該書至今尚未找到。但即使是現存的這五部譯著，也足以使翻譯家的范泉“死后還繼續(xù)活著”了。

　　在文化名人中，一身而四任(編輯家、作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的人并不多，而“死后還繼續(xù)活著”的文化名人就更少了。范泉恰恰是“死后還繼續(xù)活著”的編輯家、作家、文藝理論家、翻譯家�！斗度�文集》的出版就是對范泉最好的紀念。我們希望，《范泉文集》出版后，能有更多的學者研究范泉，弘揚范泉，讓范泉能夠“死后還繼續(xù)活著”到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