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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妖:鑿壁偷光的歌者(童凱思)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7月09日09:54 來源:北京日報 童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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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妖,作家,媒體人,現(xiàn)居北京。著有短篇小說集《我們的主題曲》、《闌珊紀》,長篇小說《北京小獸》,隨筆集《沉默也會歌唱》等。

  童凱思

  大約十幾年前罷,騎著舊自行車穿過月壇南街的路上,一旁同行的拍電視的朋友忽發(fā)癡夢:“如果將來有機會拍電影,你會首選什么題材?”我竟也不知深淺,脫口而出:“北漂吧,當然是北漂!”其時正值網(wǎng)絡(luò)論壇雜花生樹草長鶯飛,無數(shù)做著好夢的文藝青年像非洲大草原上遷徙的角馬一樣絡(luò)繹不絕奔赴北京,同時在網(wǎng)上激揚文字戟指江湖?翱皵(shù)載已過,大部分角馬各自失散不知所終,我自然是沒拍出什么電影,甚至連想也不再去想——偶爾照照鏡子,覺得自己已貌似家禽。其間陸陸續(xù)續(xù)聽聞,綠妖,當年角馬中并不為我特別矚目的一員,先已將自身的北漂經(jīng)歷寫成長篇小說《北京小獸》,年來又出了“一代異鄉(xiāng)人的青春出走書”《沉默也會歌唱》,新近則根據(jù)她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少女哪吒》即將上線,此前該片已獲第51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提名……我的心情也由最初按捺不住的嫉妒,轉(zhuǎn)為沮喪、黯淡,直至無可如何地喟嘆:凡欲為夢想留一余地者,還得葆有幾分野生動物的本色啊。

  “割肉還母,剔骨還父”

  綠妖的名字系由王小波的小說《綠毛水怪》而來,僅此即可想知其人內(nèi)心的自由不羈、疏離于世:以“妖”為名,自外于“正常人”的世界!白詮膭(chuàng)世之初,世界上就有兩種人存在,一種是我們這種人,還有一種不是我們這種人!本G妖愿意成為王小波說的“我們這種人”,因為這樣的家伙“人數(shù)雖少,但能遇見一個,就會讓你感覺活著很值!痹掚m矯健,但每天與堅硬的現(xiàn)實交鋒,“我們這種人”注定活得艱辛、苦楚,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頭破血流,萬劫不復。事實上,綠妖的所有文字幾乎都在講述“我們這種人”于軟紅十丈中的掙扎與自救,而小說《少女哪吒》尤其令人神傷。小鎮(zhèn)少女的早慧與敏感,叛逆與反抗,以及兩個同性之間相依為命的友情,以散文式的筆法緩緩鋪開,含著隱忍的哀痛與不甘,像冬日煙囪下掛著混結(jié)焦油的冰溜,像孤獨長夜里明滅不定的余燼。有關(guān)這部小說,柏邦妮的話可謂一語中的:“有一種中國式的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哪吒,子女一定要‘割肉還母,剔骨還父’,把父母給的東西都還回去,才有可能爭取精神上的獨立!边@樣的代價當然極為痛楚,青春本來就盲目、脆弱,容易夭折,何況處于暗黑如孤島上的少女。聯(lián)想到家國同構(gòu)的中國傳統(tǒng),有怎樣的父母與子女,就有怎樣的君王與臣民,在忠孝至上的仁義之邦,哪吒這樣徹底的叛逆者,無疑有著極深的象征意義。那更廣義的象征,可能是綠妖無意觸及的,她只是全憑感性寫一個簡單的故事,一粒水晶在卑污的塵世中跌成兩瓣。

  為都市叢林留下觀測筆記

  綠妖的北漂生涯是從時尚業(yè)開始的,這一行與文學的距離,并不比塑料花離真正的玫瑰鈴蘭更近。久為那些妝底過厚的雜志雇傭,下筆很難擺脫乖覺伶俐的浮華,或喬張做致的輕佻,但是有誰想過反身一搏,把時尚業(yè)作為嚴肅的文學病例,并以生物學似的精細,為龐大的都市叢林留下生動的觀測筆記?《北京小獸》至少是一次勇敢的實驗,借著小城女青年初來乍到的視角,各色時髦人物,無論貌似張揚的時尚主編、藝人模特,深諳世故的金牌編劇,還是如海藻般寄居各種圈子的“媒體民工”,都被一種奇怪的向心力從外省,從他們“一眼就能看到未來”的故鄉(xiāng)拽到北京。這是方向不明卻又急待釋放的能量,他們披盔戴甲在點綴著醉酒眼淚的名利場上輾轉(zhuǎn)浮沉,卻大多被生活的飛輪絞碎。小說在結(jié)構(gòu)與敘事上并不新鮮,唯其創(chuàng)作上的誠實略似攝影家戈爾丁,她被男友暴打后也要對鏡自拍,為的是將發(fā)生過的生活留給自己,并“告訴別人”。不同于快門攝取的瞬間,小說中的生活場景如畫卷般次第展開,綠妖取古典式的白描手法,讓筆下的人物與風景在一幅當代浮世繪中纖毫畢現(xiàn)。在我看來,這種“猶如地下挖礦”、“每推進一寸都很吃力”的寫法,與其說是審美上的自覺,毋寧說是作者在這個蕪雜混亂的社會中,保持自尊的一種努力(盡管這份自尊在早已向生活繳械的人眼里,可能微不足道)。

  從世代缺鈣的靈魂里破繭而出

  大概是嫌小說對自我生命體驗的抒寫還不夠極致,在隨筆集《沉默也會歌唱》中,綠妖又以飛珠濺玉的氣魄將真實的故事原料和盤托出。長文《我曾遇到這城市的青春》猶如搖滾版的“往事與隨想”,隨著錦緞般的文字層層疊疊一路鋪下去,鋪下去,外省文青狂歌爛飲的江湖記憶重新復活,往日細節(jié)生香活色歷歷在目。原來青春并未遠遁,只要綠妖隨手一抓就能立地現(xiàn)形(她的筆真有古代畫師的好記性,奇怪她經(jīng)常在飯局上先醉,不知怎么儲存了所有在場信息)。那些場景我多曾親歷,才翻幾頁就要失眠:彼時的北京,真能讓每一個縱身投入的文藝青年通體發(fā)亮,肆意燃燒。在我每日出入辦公樓、以為自己是個正常人時,忽然遭遇綠妖的文字,如被指認前身,眼前世界頓成假體,我隨時都能,驕傲地瘋了。現(xiàn)在想來,當時在酒桌上口齒不清地聊文學聊電影的日子多少有些表演性——青春太過壓抑,太需要一個臨時舞臺——好在沒有劇本,別無目的,彼此從不過問也不在乎對方的來歷,直到后來綠妖出書,我才知道她先前是縣城一家變電站的工人。當論壇博客俱成明日黃花,多少豪英一如眾鳥投林,難為綠妖秉持對文學的癡心,如使徒般一路跋涉過來,且歷經(jīng)顛沛動蕩,視象逐漸開闊,感悟愈益深邃:

  在《人們緘口卻傾訴心聲》中,她寫路邊黑暗中沉默的乞者、在小吃店門口遲疑再三的食客,寫木訥膽怯才從農(nóng)村進城的快遞員、地方茶社里卑微苦澀的民間藝人……用一組蒙太奇手法的長鏡頭,她凝視那些被時代的高鐵甩掉隊的人,望這世界能寬容“失敗的自由、絕望的自由、孤獨的自由”。

  在《家人》、《回鄉(xiāng)速記》中,她書寫家族記憶,勾勒縣城生活,用筆簡淡,卻以自省的精神洞透中國式的世態(tài)人心。她的觀察是從水土里長出來的,全無觀察家的姿態(tài)感,本是隨筆的草籽,卻依稀生出了小說的嫩芽,如果悉心栽培,我相信能長成一棵好樹。

  在書中,綠妖一再坦承自己的笨拙、自卑和羞怯,這是真的,當年每次聚會,她都清儉寡言,很難拉近距離感,即使談到喜歡的話題,用詞也極為節(jié)制。但由那剖肝瀝膽、不斷與煉獄對話的寫作,我分明又看到了她日益強大的堅忍、自信和率性,就像她對愛情的選擇與決斷,她為了一部小說兩度辭職,以及去湘西山村小學支教的知行合一,都曾讓我暗地吃驚,并為自己感到可恥。她喜歡用火中淬煉刀劍的意象,也可能是童年就遭遇過太多的匱乏與不平,激發(fā)為文,時或有俠氣,如匣中寶劍,夜里要發(fā)出嘯鳴。木心有言:“生命的劇情在于弱,弱出生命來才是強”,綠妖寫臺灣音樂的文字為之提供了絕妙的注釋,她筆下的林生祥,“氣息是植物性的”,用客家話唱著南方水稻田一樣的歌曲,居然成為美濃鄉(xiāng)民最好的反抗音樂,“這是柔軟之力”——要我說,人只有從激烈復歸沉靜,才能領(lǐng)悟這樣的力量。也許是她與民間音樂人一起走南闖北的經(jīng)歷,也許是她血液里天生有音樂性,每看她寫張淺潛、陳明章、李子恒……真能與歌者息息相通。音樂最通靈,且能予人以更寬闊的立場,她的文字因此像風吹的稻浪,既澎湃又輕盈。

  從地理上的故鄉(xiāng)出走容易,從世代缺鈣的靈魂里破繭而出卻很難。綠妖稱“夢想的本質(zhì)是鑿壁偷光”,這光束雖然微弱,卻足以昭示,“現(xiàn)實地活著不會讓人幸福,夢想才會”,盡管“夢想的伏線,長如一生,不走到最后,不知道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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