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童話故事集《布谷鳥》是作者王以培從 《論語·先進》“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典故出發(fā),創(chuàng)作出的100余篇具有中國元素的童話故事,這些童話故事還包含近10年來他在長江三峽采風、搜集的民間 故事、神話傳奇。他把這些故事獻給孩子們,也獻給都曾是孩子的大人們,讓眾人在回味童年時,參悟人生真諦。
王淑麗:我們知道您是一位詩人,在大學教書,從事學術研究,一直以來都在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也寫小說,還翻譯了《蘭波作品全集》《小王子》……我很想知道,您平時的這些創(chuàng)作,包括學術研究,與您的童話是什么關系?
王以培:它們是一體的,好像一棵樹上,有樹干、枝子、果實、花朵,而到底什么是什么,我也說不清。總之,它們是一體,是發(fā)自同一水源的河流、小溪、瀑布,童話更像瀑布,只是表現形式不同,就像水,有時是河水,有時是冰雪,有時呈雨霧。
童話本質上也是詩歌,而我更崇尚“通靈”、“立體”,即打破時空,讓現實進入靈的境地。如《紅樓夢》中的寶玉,生來含著玉,這現實中的“不可能”,恰恰是創(chuàng)作的起點。
比如《布谷鳥》中有一個童話,叫《書包里的!罚f從前有個小姑娘,書包里背著海;上課時就把海鋪在桌上,因此,她的書包和她的課桌,顏色一直 在變;常有魚兒從桌面游來……同學都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原來這是她家鄉(xiāng)的!x家之前,她去和門前的大海告別,海就鉆進了她的書包,陪她一起上學。
王淑麗:可見“布谷鳥”穿越了時空,帶我們進入了“通靈”的境地。而我接下來的問題,還是從童話說起:作為《小王子》的譯者,您現在寫了自己的 童話集《布谷鳥》——兩本我都細讀了,我想知道,《布谷鳥》的創(chuàng)作,是否受了《小王子》的影響?而《布谷鳥》與《小王子》又有什么不同?
王以培:影響是肯定的,或許是潛移默化的影響。10年前,我花了近半年時間翻譯了《小王子》。當時諸事不順,我選擇譯《小王子》,起初是為了療 傷,以為童話會是一個避風港,“小王子”能帶給我些許安慰。然而進入《小王子》才發(fā)現,原來童話同樣是一段孤獨而艱辛的旅程;與其說從中得到安慰,不如說 踏上了新的旅程。童話看似返回過去,實則走向未來、未知,是從已知的生命里,發(fā)現新大陸、新樂園。
譯完《小王子》,我還寫了一篇《破譯“小王子”密碼》,但心中更深的想法是,我們?yōu)槭裁床荒軐懸徊恐袊摹缎⊥踝印罚?/p>
王淑麗:如今《布谷鳥》已經“出山”,您感覺自己的目標實現了沒有——它能不能算是一部中國的《小王子》?
王以培:這不是我說的,得時間來說,讀者來評判。而親歷翻譯、寫作,我這才發(fā)現,創(chuàng)作初衷一致,而寫出的作品,卻截然不同。
王淑麗:這也是一直以來,我想跟您探討的一個問題,即您是否感覺您的童話中,包含更多“中國元素”?
王以培:正是如此。在創(chuàng)作中,我深切體會到:無論《小王子》或安徒生童話,都源于個人的內心感受,以一顆純潔、孤獨的心,來觀察理解世界,重新 發(fā)現生活與生命。而童話不僅是成人獻給孩子的禮物;也是曾經的孩子獻給大人的禮物。喚醒沉睡的童年,彌補生命中的缺憾,找回起初的童心愛心,是所有童話的 共同特征與初衷。
然而,當我回憶童年,發(fā)現自己原本植根于中國傳統(tǒng)。在中國的現實與文化傳統(tǒng)中長大,我的全部作品,自然也“很中國”。而且我發(fā)現,其實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包含極其豐富的“童話元素”;我相信,誰得真?zhèn),誰就發(fā)現了一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源泉,并從此思如泉涌。
王淑麗:可見一些復雜而深刻的問題,在童話里變得簡單明了。而具體說來呢,這些傳統(tǒng)因素,如何體現在您的《布谷鳥》中?
王以培:比如《小王子》的作者,根據自己的親生經歷,寫到他的飛機掉到撒哈拉沙漠中;而回憶童年,我“空降”在了“舞雩臺”上。這是真實的感受,我常在恍惚間加入到那一群人當中……
王淑麗:是《論語·先進》篇中,“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那一群人嗎?
王以培:正是。其實這一篇,國人并不陌生,現在中學語文課本里都有,應該算是常識。可惜個中道理,并不是人人都明白。而這一篇,也是《布谷鳥》 的“發(fā)源地”。在我看來,它體現了孔子教育思想的根本:即孩子們的第一要務就是好好玩,玩痛快了再說別的。正如教育的根本,不是讀書,而是培養(yǎng)性情。
通常我們一提傳統(tǒng)文化,就是排排坐,念《三字經》《弟子規(guī)》,這完全是對傳統(tǒng)的誤解。其實,孔子最懂得尊重孩子的天性,而他自己,一輩子也都保持著一顆童心。
這不是我說的,在《論語·先進》篇中有明確記載;舞雩臺原先是魯國祭天的地方,而孔子常領著他的一幫學生,在那里乘涼聊天,唱歌游玩。而在我看來,“風乎舞雩”這一篇,正是中國童話的源頭。而“布谷鳥”也正是從這里起飛——
童話《布谷鳥》的“引子”這樣寫道——
從前有一位老人,領著一群孩子,在河邊森林里游玩。
老人問:“孩子們,說說你們的志向。假如有一天夢想成真,你們都想做些什么呢?”
一個說:“我將治理好一個國家!
另一個說:“我要教人們道德禮儀!
老人不說話,卻看著旁邊一個孩子,他好像心不在焉,正在那兒撥弄琴弦。
“你呢,說說你的志向?”老人問。
這孩子放下琴,說道:“我的志向,與他們不同。我只想在暮春時節(jié),和幾個童子一起去河邊沐浴,然后吹著風,唱著歌兒,一路回家!
“哎呀,我的志向,正與你相同!” 老人站起來說。
話音未落,風中傳來布谷鳥的啼鳴。
他們循聲而去,踏著歡聲笑語,邊玩邊講故事。
森林深處,不時傳來布谷鳥的回音:“布谷——不古……”
其中的這位老人,就是孔子,或孔子的化身,我們的先知?梢姡嬲暗谜?zhèn)鳌钡,不是會講大道理的大人,而是貪玩有趣的孩子。
所以,我的童話開宗明義,就是要替貪玩的“野孩子”撐腰打氣:無論以什么借口,壓抑我們的天性,不讓我們好好玩,天理難容。不要拿孔孟之道來嚇唬我們,孔子的志向如此;孟子也說過:“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一句話,童話源自童心,童心就是好玩兒。而我寫童話的初衷,也正是夢回童年夏夜,聽老爺爺講各種傳說故事。我的假想讀者不是別人,正是童年的自己,也是我的孩子。
而回到“中國元素”,再說說《布谷鳥》名稱來歷。照民間說法:“布谷”即是“不古”,因此,布谷鳥的叫聲,表示對逝者的祝福與安慰。
王淑麗:可對于一個孩子,這些問題會不會太深奧了?有關生死問題,孩子是否能接受、理解呢?
王以培:我的孩子今年8歲了。根據我的切身體會,其實,孩子常常思考生死問題。比如,爺爺去世了,他會一直問:爺爺到哪里去了?我于是寫了《布 谷鳥》的故事,回答孩子的疑問,讓他跟著布谷鳥的叫聲,去夢里見去世的爺爺。還有《金頂山》的故事,也是寫一個孩子漂洋過海,到金頂山見去世的爺爺。當 然,我的童話并不都是這些,還有一些有趣的傳說故事,還有我這些年在三峽采風時,得到的長江邊的民間傳說故事。
王淑麗:那么,個人創(chuàng)作與現成的傳說故事間的關系是什么?
王以培:這也是一個關鍵問題。如果我們的童話故事,只是將傳說故事改寫、整編一下,就算不上是原創(chuàng)童話了。這里,我并不是為原創(chuàng)而原創(chuàng),只是我的創(chuàng)作經驗告訴我:最好的童話來自現實、歷史,但同時,也源于自身的感悟與創(chuàng)作。
比如,在第三輯“大河漲水”中,我寫了一個“梅溪河”的故事——故事源自我旅途中的發(fā)現和親身體會——三峽漲水,真的淹沒了白帝城下的梅溪河; 我屢屢尋訪淹沒區(qū),看見羊群排著隊,在山坡上吃草,太陽一照,看起來就像一條銀光閃閃的河流。就這樣,我獲得了靈感,寫小羊為了感激梅溪河“每年春天,總 是把草潤綠了給我們吃”,于是趕在大河漲水之前,將梅溪河背上山——后來梅溪河變成了一條瀑布,“瀑布飄墜時,梅花繽紛墜落”。
再比如,我在長江邊,常?匆娫S多辛勞的母親,坐在江邊繡花、納鞋墊,繡出的花鳥金魚活靈活現。于是就有了《金魚鞋墊》的故事。
還有很多“中國元素”,多虧您的提醒,您不說我還沒有那么明確意識到呢。
王淑麗:我相信時間,相信真正有生命力的故事,最終必定會贏得讀者。
王以培:這一點,我也深信不疑。我只怕自己的童話寫得不夠好,不怕好的童話沒有讀者。
還記得小時候,我喜歡翻箱倒柜。有一次,翻出了我姑姑在民國時期用過的一本高中語文課本,紙都發(fā)黃了,但這本書對我影響深刻。其中有許多古詩 詞,我喜歡,就背下來。后來在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 中看到,才知道它出自宋代話本《碾玉觀音》;寫一群文人閑來無事,在討論春天為什么會過去,有的說是因為春風的緣故,有的說因為春雨,有的說因為東風、柳 絮……個個有詩為證。我由此得到啟迪,寫了《古城的秘密》——
說從前有一群文人閑來無事,在城頭討論這座古城之所以長存的秘密:有的說,是因為靜女,有的說因為商女,有的說是煙、是雨、是因為“臺城柳”, 人人有詩為證。由此,我也想讓孩子們讀到這篇童話時,順理成章地背誦一些古詩,更重要的是,理解我們的先輩精神實質:我們是怎樣一個民族,在精神氣質上, 與異族有何不同。然而,最終的落點與核心還不在這里,在結尾處——
聽見議論,詩人韋莊從不遠處的城頭走來,說道:也不是靜女之靜,也不是商女之傷,也不是城中煙雨;城池安寧,只緣于臺城垂柳。有詩為證: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果然,抬頭望去,柳色如煙,從城頭散開。
而正在此時,一群孩子從城外的森林里跑來,迎著風雨,唱著歌兒,一路回家。
一位老人信步走來,嘆道:諸位該醒醒了。瞧,城外的大河正在漲水;這古城的興亡安危,還得看這些孩子!
眾人聽聞,如醍醐灌頂。舉目仰望,但見這位老人,身材高大,氣宇軒昂,慈祥的目光里,有旭日東升。
落點又回到風乎舞雩,詠而歸,但這里的意義又有不同,這也是我對傳統(tǒng)的理解:我們不能一味沉醉、沉湎于所謂“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讓孩子都變成“孔乙己”,“之乎者也”有什么用?最重要的,還是要培養(yǎng)出一批健康、強健、朝氣蓬勃的少年兒童。
王淑麗:這就是你所理解的“中國元素”?
王以培:正是如此。但話說回來,所謂“中國元素”,最終只有化在血液和生命里,變成真實的愛與光,才有價值、有意義。反之,那些陳舊的病態(tài)美,如同束縛心靈的“傳統(tǒng)教育”,無論過去、現在,都是有害的。因此,篇幅所限,我最后再說一個童話,《流浪漢和他的布口袋》——
從前有個流浪漢,在世界各地漂泊旅行,每經過一個地方,就將它裝進自己的布口袋。
就這樣一直走啊走,走了一輩子,直到老了走不動的時候,他已不知自己走到哪里,住在什么地方了;換句話說,他想去哪里,就在哪里——
這天晚上,他想在紐約過夜,就把紐約從布口袋里取出來,鋪在草地上,躺在燈火中的一片小樹林里,枕著1969年的細雨和搖滾樂,沉沉入睡。
過兩天,他又想回青藏高原,就將拉薩從布口袋里取出來,躺在雪山草地間,聽著喇嘛的誦經聲,安心入眠。到了晚年,他常想回家,布口袋里就涌出鐘聲和煙雨江南;他常躺在烏篷船上,枕著江楓漁火對愁眠。
這就是他流浪一生的收獲,那只搭在肩頭的布口袋,直到他死后,人們打開一看,里面除了兩件破衣裳和幾只空酒瓶,什么也沒有。
一句話,成長無界、心靈無界。童話就是要掙脫種種束縛,將破碎、分裂的世界,包括人與自身的心靈重新融為一體,找回起初的愛心、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