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斕氣象中的精神游牧(韓耀旗)

　　好的散文猶如大自然，也要有氣象。讀桑永海《悠長的神往》，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的散文充滿了斑斕的氣象。家國大端、豪杰偉人、凡夫俗子、渡水 攀巖、山光物態(tài)、閭巷逸聞、舉手投足、一顰一思、聽歌觀畫等等，都成為桑永海筆下的審美對象。這些題材的精神指向也是豐富多彩的：對哲人的敬仰，對自然的 禪悟，對時光的追索，對鄉(xiāng)愁的緬懷，對山水的寄情……不一而足，顯示出哲理的深邃和思想的重量。就審美和行文而言，有的直抒胸臆，酣暢淋漓；有的低吟淺 唱，委婉綽約；有的開門見山，樸實無華；有的詩情畫意，一片華彩�？偠�言之，《悠長的神往》是一扇審美的百葉窗。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現(xiàn)場，好的散文都是“現(xiàn)場回歸”，都有“我在”和“在我”。例如桑永海直面社會轉(zhuǎn)型期體制改革的《含淚的掌聲》和《〈掌聲〉 之后的掌聲》，選取了自己親歷的一個具體事件——在電力系統(tǒng)的子弟學(xué)校移交地方管理的關(guān)節(jié)時刻，描寫他親歷的一些感人的細節(jié)，產(chǎn)生了撼動人心的藝術(shù)感染 力。而在全校老師多年努力后終于重新得到教師待遇的晚會上，老師們紛紛翩然起舞，這些描寫真實反映了人們既希望社會變革又怕失去精神家園的矛盾心理，深刻 揭示了在社會轉(zhuǎn)型期普通民眾的艱辛和精神風(fēng)貌，這一點很是可貴。

　　新時期以來，散文掙脫了陳腐的模式和規(guī)訓(xùn)，回歸了自我的本體，率性而作，指向日常，散文就多了世俗生活的擔(dān)當(dāng)。這樣的變化，極易流于平俗，昂揚 卻很難，是一般寫作者不容易做到的。但是，桑永海的散文不同，多是在平俗中蘊涵著昂揚向上的藝術(shù)趣味，這是他散文的又一個亮點。例如，殺雞殺狗不是驚天動 地的事情，但是桑永海卻寫得“驚心動魄”。他不僅僅給予狗、雞以擬人化，坦示一種悲憫情懷，而且使讀者獲得了生命面對死亡的體驗。在《瀟灑的鼾聲》中，他 把鼾聲這種司空見慣的生理現(xiàn)象寫得那樣富有情趣、幽默橫生，最后在行云流水的敘述中筆勢陡轉(zhuǎn)，寫到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后瀟灑地在長老的禪床上睡著了，在平淡 中產(chǎn)生了悠遠的意境。

　　桑永海善于在庸繁中捕捉暖意和深邃，這就是作家的功力。平常生活日復(fù)一日，很容易消蝕人們的感受力。但是，桑永海憑借作家特有的敏感和洞見，升 華了普遍的精神經(jīng)驗和生活感悟。例如，在《拔牙兩周年祭》中，拔牙讓他悟出了人應(yīng)當(dāng)看清自己的處境：自己“已經(jīng)老了”。隨之也才體悟到，在這種處境下應(yīng)當(dāng) 如何對待生命價值和追求。實際上，拔牙的兩周年也是作家更注重人生價值追求的兩周年。

　　桑永海的散文還有詩性的品格。詩性是對存在和心靈的一種想象和提升，它不僅是一種文體和修辭，也是人的境界和生命態(tài)度。在生活中并非每個人都需 要詩，但是每個人都要去感覺生活和生命的詩意。《陽臺》堪稱是一首雋永深刻的詩。作者居住的雖然是兩間小屋，但有一個不封閉的陽臺。步上陽臺，風(fēng)舞云馳， 俯視下界，紅塵浮世，作者由衷感嘆：“萬物皆備于我矣！”陽臺也是女兒成長的課堂和樂園，她“手握陽臺欄桿，面向寥廓，嗷嗷而歌”。陽臺是敞開的世界，培 養(yǎng)了女兒的移情能力，她隨同父親在江橋散步，指著欄桿說：“爸，陽臺！”在江橋上憑欄眺望大江東去，這里不也是陽臺嗎？后來作者搬進了條件更好的新居，有 兩個大陽臺，但都是封閉的。所以女兒拍著陽臺的玻璃窗，拉著長聲喊：“我——要——上——陽——臺！”從此，站在陽臺上，他們面對的是封閉的世界。好的作 品，指向都不是單一的�！蛾柵_》這篇不到950字的散文，寓意是多重的：只有敞開、面對自然才符合人的天性；遮蔽起來的東西是對詩性的抹殺；得到的東西一 旦失去就會覺得特別珍貴。

　　《悠長的神往》卷三是《山水的誘惑》，寫的是作者寄情山水、攬勝觀物的體驗。其實，山水散文很不好寫，往往流于表面現(xiàn)象的描摹反而失去個人心靈 的真切波動。桑永海的山水散文是與此反一調(diào)的。他沉浸身心追尋自然，在自然山水中求得人生的安頓，張揚古代先賢天人合一的思想；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體現(xiàn) 了人與自然不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guān)系，而是把大自然也看作鮮活的生命，人與自然是平等的，是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在大自然懷抱里，可以追求生命的向上與超 越。例如，作者三次游覽長江三峽，無意間看見白帝城將要淹沒江水中沉落湖底的紀(jì)錄片時，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風(fēng)景說不盡》)。

　　《悠長的神往》之所以受到好評，語言特色也是其中原因之一。這部作品的語言具有幽默、機智、典雅、簡潔、詩化的特點，例證可以信手拈來。在《陽 臺》中作者寫到：“遠望，東方天際輪廓線，露出一痕遠山。”這里的“痕”字既簡潔，又有詩味�！栋窝纼芍苣昙馈分袑懙溃骸耙换嗡哪赀^去，我這一口破牙，居 然也要光榮跨世紀(jì)了，實在大喜過望。”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概念“跨世紀(jì)”和“破牙”，一巨一微，把這兩個反差極大的事物連在一起，幽默自出。接著又寫道： “一顆義齒不勝經(jīng)年累月鋼絲捆綁之苦，剎間累到，連帶那兩顆假牙，全部以身殉職�！睌M人化，“累”字用得好，“以身殉職”大詞小用，別出心裁，也收到了意 想不到的效果。

　　文貴新，文貴精，新與精的作品往往是短的。讀完《悠長的神往》，感到作者有秋樹刪繁、縮龍為寸的藝術(shù)功力。他把古典散文的精巧典雅和現(xiàn)代散文的開放包容鍛鑄在一起，短小精悍，揮灑自如，有很高的含金量，在散文越寫越長的當(dāng)下，尤其值得提倡。

　　　　(《悠長的神往》，桑永海著，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