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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大家都很推崇“民國范兒”。至少在民國時期的許多文人那里,能夠把創(chuàng)作家、翻譯家、學者、教授、乃至編輯家、出版家等身份集于一身的那種博雅的“通才”風范,在當下已屬鳳毛麟角了。能使用自己的母語去寫點東西的人,未必還有能力去做一些文學翻譯;可以翻譯一些東西的人,又未必具有學術研究的素養(yǎng);可以去做點學術研究的人,似乎又與能夠長袖善舞、呼風喚雨的編輯出版家相去甚遠。然而在民國時期,能夠把所有這些本事都集中到自己身上的人,卻比比皆是。因此,每每談起“民國范兒”,“教我如何不想她”?
韋葦先生,卻是一位在創(chuàng)作、翻譯、學術研究、文學教學領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和成就的“通才”式學者。創(chuàng)作上,他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開始有作品發(fā)表,近些年結集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兒童詩集;翻譯上,尤其是對蘇俄兒童文學的翻譯,以及從俄文、英文轉譯的其他語種兒童文學名作,可謂不遺余力,出版過多種膾炙人口的中譯本;學術研究上,他出版了世界童話史、世界兒童文學史、俄羅斯兒童文學史等方面的若干著述,是公認的世界兒童文學史研究專家;教學上,他又是浙江師范大學在兒童文學研究與教學方面的資深教授,可謂桃李滿天下,近些年又在全國師范院校的兒童文學閱讀、教學領域,贏得“粉絲”無數(shù)。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至少在兒童文學界,像韋葦先生這樣的“通才”式學者,其實是不多的。我甚至還有一點感覺,即便韋先生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來的這些成果和成就,已經(jīng)足以使人敬佩了,但是與他身上潛在的才華相比,他仍然是一位“未完成的天才”。這是因為,他的前半生,他最好的年華,卻被那個荒唐、動蕩的時代大環(huán)境給壓抑、耽誤和摧折了。至少,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似乎剛剛開始就宣告了結束。這實在是太可惜了!
以上算是一些題外“閑話”。現(xiàn)在回到《藏夢———外國經(jīng)典童詩選》這本書上來。
這本兒童詩選雖然并非韋老師一個人所譯,但是全書以他的譯作為主,其他翻譯家的譯作,無疑也經(jīng)過了他作為“選家”的目光與標準的精挑細選。所以,我很愿意把這部童詩集視為他不久前出版的《聽夢———韋葦童詩選》的“姊妹篇”。這兩本書就像一只飛鳥的兩個翅膀,托起了他在兒童詩的天空里追尋了半個多世紀的“中國夢”和“世界夢”。
有人說過,詩是不能翻譯的,真正的“詩意”,就是無法翻譯出來的,甚至就是被翻譯家“丟失”的那一部分。但是,在韋葦先生的兒童詩翻譯中,那些快樂的、美妙的詩意,似乎是不會“丟失”的,這其中的秘密,就在于他本人也是一位擅長兒童詩創(chuàng)作的高手。在別的翻譯家那里可能被弄“丟失”的東西,我們卻可以從他譯出的詩行里發(fā)現(xiàn)和找到。雖然,那也可能帶著他自己的“意會”和“二度創(chuàng)作”。不過,我覺得那也不要緊。至少,那是一位詩人與另一位之間的靈性互譯、轉換與致敬。美妙的兒童詩,也許只有擅長寫兒童詩的人來翻譯,才是最佳的選擇。
這本童詩選集里的兒童詩,所抒寫的內容,所表達的主題,所采用的樣式,所展現(xiàn)出來的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兒童生活與兒童心理……真是鶯飛草長、斑斕多姿,讓我們看到了兒童詩這種美麗的小文體,在全世界范圍內的不同形態(tài)與神韻?梢哉f,這一本詩集,給我們形象地展現(xiàn)出了一個兒童詩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是那么小,又是那么博大;這個世界是那么天真、單純,又是那么豐富多彩,托載著無邊的想象與無法言說的純真、善良與美麗。
最好的兒童詩,一定是有趣和“好玩”的。因此,我們在這本選集里看到最多的,是帶有夸張、幽默、荒誕、快樂風格的童話詩,如《公主丟了珊瑚項鏈》(捷克,赫魯賓)、《病人在幾樓》(塞爾維亞,喬皮奇)、《南瓜》(英國,格雷弗斯)、《石頭伸開四只腳》(俄羅斯,楚科夫斯基)、《貝爾格萊德出了亂子》(塞爾維亞,魯凱奇)、《蘑菇爸爸買帽子》(烏克蘭,斯吉爾馬赫)等等。我們選一首較為短小的 《蘑菇爸爸買帽子》欣賞一下:
蘑菇爸爸從市場上回來了,
買回來厚厚一扎樹葉帽。
小蘑菇一個個踮起腳尖,
正使勁兒往林子里頭瞧。
蘑菇爸爸對孩子們說:
你們別站起來東張西望,
瞧我給你們買回來樹葉帽,
你們就都在葉帽下悄悄躲藏,
不然,村里的小姑大嬸一來,
就統(tǒng)統(tǒng)把你們采去做成湯。
這實在是一個有人物、有場景、有表演、又有對話的小童話,又有著清新和快樂的詩意。原詩中的幽默、俏皮與快活的氣氛,在譯者富有童趣的淺語里得到了再現(xiàn)。
同樣具有幽默、歡快、夸張風格的,還有大量的兒童生活故事詩。例如《是大還是小》、《二和三》、《媽媽》(俄羅斯,沙霍杰爾)、《給你寫信》(俄羅斯,阿肯姆)、《我學寫字》(比利時,卡萊姆)、《媽媽睡著了》(俄羅斯,勃拉蓋妮娜)、《冬天,小窗內外的談話》(德國,布萊希特)、《雀兒》(意大利,羅大里)等等。
這些故事詩中有人物、有故事、有細節(jié)、也有對話。兒童詩中的敘事性,應該是中外兒童詩的一種獨特的風味和寶貴的傳統(tǒng),但是,現(xiàn)在的許多兒童詩中卻已經(jīng)變得稀有了。這是很可惜的。
《冬天,小窗內外的談話》的作者布萊希特,是德國著名的詩人、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他在這首童話詩里,假借小麻雀、啄木鳥和金鶯的口吻,替自然界的一些弱小的動物,向孩子們發(fā)出了請求關愛與救助的呼喚。而孩子們的友愛和憐憫之心,也被小鳥們真誠的請求所打動和喚醒了,他們向這些弱小的生命伸出了自己溫暖的關愛之手,獻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援助。俄羅斯詩人沙霍杰爾的《媽媽》寫得那么短小,卻令人過目難忘,詩人翻譯得也很單純傳神,那句“天下第一大的大船”很符合小孩子的口吻。
媽媽!我愛你,媽媽,
我這樣來愛你,媽媽:
我去造一艘天下第一大的大船,
大船的名字就叫成是“媽媽”。
抒發(fā)熱愛祖國、熱愛家鄉(xiāng)、熱愛大自然之情的兒童詩,在這本詩選集里也占了很大的比重。這些題材不僅豐富和擴大了兒童詩的“容量”,也為我們常說的“兒童詩的世界很小又很大”,提供了足夠的例證。例如《椋鳥飛到南方去了》(南斯拉夫,拉東?品)、《沒有比家鄉(xiāng)更好的地方》(烏克蘭,佛朗科)、《少年水手之歌》(挪威,埃格納)等!渡倌晁种琛芬辉姷慕Y尾寫道:
我們走遍了全地球,
我們熟悉全世界每個港口,
但是我心中還是想念挪威,
巴望早早回到我們自己的家。
再看那首 《別碰燕子》(吉爾吉斯,姜格杰夫):
別碰燕子!
別捅它的窩!
它是從很遠的地方飛來的,
在咱們這里孵小燕子哩。
鳥兒是咱們的朋友呢!
讓夜鶯停落在屋旁,
在咱們窗口歌唱美麗的春天,
讓鴿子在天空
把悅耳的哨音撒滿咱們的土地!
真摯的愛國情懷,熱愛大自然、保護小動物的愛心和美德,一定能在中國的小讀者心中喚起更多的共鳴。同樣是熱愛大自然主題的,還有那首短小的《松鼠》(俄羅斯,阿·孔拉企耶夫):
松鼠從松樹上跑下來,
津津有味地吃我手掌上的榛果。
它從此就認得我了———
知道我不是敵人,是朋友。
親親大自然,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愿望。大自然是屬于每一個人的,我們不要去傷害它、破壞它,也不要去疏遠它和冷落它,而應該像善待我們的生命一樣去善待它、珍視它。
前面提到的那首故事詩《貝爾格萊德出了亂子》,也包含著尊重動物、熱愛自然的主題。一只獅子突然跑出了動物園,來到了城市大街上。于是,全城人都驚慌失措,如臨大敵,有的人甚至嚇得抱頭鼠竄,以為獅子肯定要咬他們、吃他們的。其實,這只是城里人的庸人自擾和自我恐懼。他們只是想當然地夸大了獅子兇猛的那一面,卻沒有想到,獅子也有和善、友好和溫柔的那一面,獅子也會想家,也會懷念自己小時候出生和生長過的非洲草原———它們自由和可愛的老家。關愛大自然,關愛大自然里的每一株小小的綠色植物、每一個小動物和每一只小小甲蟲,就像關愛我們自己。這是這本兒童詩選集中隨處可見的主題。兒童詩雖然篇幅短小,表現(xiàn)的主題和情懷卻非常博大。它們引導著小讀者在關注自身的同時,也漸漸會感覺到人類與土地、與動物、與整個大自然生態(tài)密不可分的相互依存關系。
生活哲理小詩和寓言詩,也是這本兒童詩選集里俯拾即是的篇什。這類小詩大都用簡單有趣的小故事、小細節(jié),形象地告訴小孩子,“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例如《善良》(比利時,卡萊姆)這首小詩:
要是蘋果只有一個,
它準裝不滿大家的提籃。
要是蘋果樹只有一棵,
掛蘋果的樹杈準覆不滿整個果園。
然而一個人,要是他把
心靈的善良分撒給大家,
那就到處都會有明麗的光,
就像甜甜的果兒掛滿了果園!
童趣和理趣,都是通過最簡單的淺語表達出來的。用最簡潔、形象的語言,用小讀者喜聞樂見的文體形式,去幫助他們認識大千世界,教他們去獲得一些生動有趣的自然科普知識,這也是兒童詩的一個獨特的功能。這本詩選集里就有不少這類有趣、好玩的“科普兒童詩”。例如《鯰魚》(俄羅斯,沙霍杰爾):
從小就什么都靠自己。
小鯰魚才出世,
就得自己想辦法過日子。
自己去找東西吃,
還曉得怎樣把危險躲避。
媽媽從來不嬌慣它。
小鯰魚嘴邊
左右晃動兩根小胡子,
什么都自己對付,
自己拾掇、自己調理!
沒有爸爸媽媽幫助
日子過得真不容易!
但是它長大了,
它不給自己也不給父母丟臉,
水底世界里
就數(shù)鯰魚最爭氣!
韋葦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文壇前輩和老師,我和他認識也有二十多年了。在我的書房里,他題簽贈給我的著作,還有我自己買回的他的各種文集,有很長的一排。這些書使我深受其惠。我很喜歡他的書,無論是兒童文學史學著作,還是翻譯作品。記得魯迅先生曾說胡風有一個“缺點”是“文字的不肯大眾化”。我之喜歡韋老師的文字,其實也正包含了他“文字的不肯大眾化”這一點。不僅是他的著作文字,就連他平時的書信、寫在著作扉頁上的贈言,甚至一封處理普通事務的“伊妹兒”,也都“不肯大眾化”,總要弄得別出心裁,總會帶著那么一點兒“另類”風格和小浪漫的情調。這一點,凡是與韋老師認識的、打過交道的人,我想也許都會有同感。
這是什么原因呢?后來我明白過來了,原來,韋老師不愧是學外文出身的,他接觸了太多的西歐的、特別是俄羅斯的語言和情調。他在處理一些交際細節(jié)與語言表達上的別致、另類、幽默和小浪漫,不正是一種不知不覺的“歐化”,一種“俄羅斯化”嗎?我在閱讀俄羅斯作家的回憶錄、散文和書簡時,甚至在與一些俄羅斯作家的交往中,就會與這種處事細節(jié)、語言表達上的別致、另類、幽默和小浪漫不期而遇,而且會覺得“甚合吾意”。
(《藏夢———外國經(jīng)典童詩選》,韋葦?shù)茸g,復旦大學出版社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