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趙麗宏長篇小說新作《漁童》,以詩意的方式,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拒絕遺忘,拒絕用“和稀泥”的方式對待人類歷史的“黑洞”。
他在創(chuàng)作主旨中寫道:“寫這樣的小說,是希望在丑中尋求美,在黑暗中投奔光明,在表現(xiàn)惡時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
近日,讀趙麗宏長篇小說新作《漁童》,頗多感慨。
趙麗宏是我平生認識的第一位作家。那還是二十多年前,我在醫(yī)科大學讀書,代表學生會邀趙麗宏老師到學校做講座。他家離學校不遠,深藏于紹興路一條老式里弄。推開斑駁的后門,順著幽暗的樓梯,便來到居于二樓與三樓之間的“四步齋”。作家以“四步”形容書房的逼仄:一間僅七八平方米的斗室,四周均為“書墻”,且書一直堆到天花板;靠窗有張小書案,與之相對的是僅容兩人的小沙發(fā)。這樣局促的空間,不要說走“四步”,連轉(zhuǎn)身都有些困難。但書房布置得井井有條,墻上沈從文、章西厓和周慧珺的書畫,使之更添幾分雅致。
彼時的趙麗宏早已以詩文聞世,但面對一個愣頭愣腦大學生的冒失請求,毫無架子。他四方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態(tài)度誠懇,語氣溫和。聽完我的講述,幾乎沒有遲疑便答應了我的請求。臨別還贈我兩本散文集。
由此,我倆結(jié)緣。因為地理上的便利,閑暇之時,我常自說自話去“四步齋”求教。他也從不以為忤,每回都熱情接待,耐心聆聽,有時還幫我修改我課余時間偷寫的陋文。如今回想起來,仍覺臉紅,不知自己當年的孟浪,浪費了趙麗宏多少寶貴的創(chuàng)作時間。
不久,我“棄醫(yī)從文”,成為電視主持人,趙麗宏更以兄長身份,時刻提醒我保持清醒頭腦,因為炫目的燈光容易讓人失去前行的目標。他常告誡我,“主持人‘肚皮里要有貨色’,這便是一個人的修養(yǎng)、涵養(yǎng),擁有知識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一個好的主持人,應該對文學藝術(shù)、歷史政治、社會風情等方面,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那些年,趙麗宏常為我取得的點滴進步而高興。譬如看了我和梅葆玖先生的對話節(jié)目,他說:“你已夠得上‘準票友’水準,這樣,梅先生說得有趣,觀眾也聽得帶勁!庇袝r看到報章上我寫的一些談藝術(shù)的短文,他也及時給予嘉許:“這樣的探索和積累,對你的主持工作大有益處,節(jié)目自有一種書卷氣!
但也并非一味褒揚,一旦發(fā)現(xiàn)問題,他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來。有一次我主持音樂會,臺下有觀眾發(fā)出不禮貌的噓聲,我回敬道:“假如想方便,請到隔壁去!闭f得那幾個鬧事者愕然無語。趙麗宏事后和我分析:“觀眾素質(zhì)低,需要的是引導,用重話來鎮(zhèn)住他們,不太妥當!
這些年,在趙麗宏的影響之下,我竟也迷戀起寫作來,且一發(fā)不可收,接連出版了好幾本集子。他對我的“跨界”鼓勵有加,而他自己則更是不斷地在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開疆拓土:文學之外,趙麗宏在繪畫、書法方面均有涉獵。更令人驚嘆的是,寫了大半輩子詩與散文的他,居然轉(zhuǎn)身寫起了兒童小說,且出手不凡。
去年出版的《童年河》以詩意的筆調(diào),敘述主人公雪弟與牛嘎糖、小蜜蜂、唐彩彩等小伙伴所經(jīng)歷的種種看似瑣碎、實則難忘的童年趣事,以及雪弟和親婆濃得化不開的祖孫之情,字里行間彌漫著樸素純真的意緒,還有一種淡淡的憂傷,讓人感動。近日,他的長篇新作《漁童》又橫空出世。如果說《兒童河》是一條波瀾不驚、緩緩流淌的涓涓溪水,《漁童》則像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湯湯大河。
我是一口氣讀完《漁童》的。原本想著臨睡前讀上幾頁,不想,一讀,竟欲罷不能,跟隨主人公上天入地,穿越劫難、恐懼與危險,體味荒唐年代的人情冷暖。小說以一尊明代德化瓷“漁童”為線索,描寫一個男孩與一位教授在危難中結(jié)成的生死之交。主人公童大路深受同學韓娉婷家所藏德化瓷“漁童”的吸引,然而,一場浩劫將娉婷之父韓教授畢生收藏無情摧毀,所幸“漁童”被童大路藏匿保存了下來。韓教授萬念俱灰,試圖以死表達對時代的抗爭,但童大路的友情,讓他重尋到生命的光亮。
《漁童》 讓我想起了趙麗宏的 《島人筆記》,這是一本反思民族劫難的散文集。對《島人筆記》的題意,他曾這樣說:“陸地被洪水包圍,便成為島。倘要自我封閉,島,是最理想的場地!母铩,中國無異于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無數(shù)荒唐鬧劇,在神圣的氣氛中紛紛出籠……而今回顧,可笑,可悲,可怕,更可深思。筆者所記,非雞毛即蒜皮,但愿讀者能以小見大,記住這場災難,反思這場災難。”從這個意義上講,《漁童》堪稱《島人筆記》升級版。
在趙麗宏溫和的外表下,始終藏著一顆血性男兒不屈的心,搏動著對正義與良善的呼喚,以及對暴力、背叛的痛恨與不齒。同時,他拒絕遺忘,拒絕用“和稀泥”的方式對待人類歷史的“黑洞”。他在《遺忘的碎屑》一文中說:“對于人類來說,歷史是一面鏡子,也是一筆財富。鏡子可以照臉,使你的臉面不致被陳舊的污濁覆蓋。財富可以成為走向未來的盤纏。歷史的內(nèi)容中,有光榮的勝利,也有恥辱的失;有歡樂和幸福,也有禍殃和災難!
出于這樣一種辯證歷史觀,趙麗宏在小說中舍棄用自然主義方式描摹那場人間慘劇,尋求感官上的刺激,而是以詩意的方式,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吶喊。譬如“火光里的災難”一章,描寫韓教授面對滿地狼藉的無盡悲哀:“韓先生看著地上的碎片,臉上的表情開始是驚愕,繼而是憤怒,最后是悲痛,他伸出雙手,想攏起地上的碎片,卻無法下手。只見他伸向地面的兩只手顫抖著,欲哭無淚!边@里,“驚愕——憤怒——悲痛”,表面上好像是韓先生對古董被砸痛心疾首,實則是他對文明遭踐踏的無聲抗議。
但《漁童》中既有“斜眼胡”那樣的惡人,更有像童大路一家、汪所長、老馬、劉老師那樣的良善之輩。雖然,彼時彼刻,善的力量尚不足以壓倒惡的勢頭,但那微不足道的善卻支撐人們走過黑暗隧道。這也是趙麗宏創(chuàng)作《漁童》的主旨:“‘文革’中,人性被扭曲,但人性無法被消滅;知識被封鎖,但知識依然在傳播;藝術(shù)被踐踏,但藝術(shù)的生命依然在人間蘊藏生長。寫這樣的小說,是希望在丑中尋求美,在黑暗中投奔光明,在表現(xiàn)惡時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義!
從《童年河》到《漁童》,故事雖為虛構(gòu),但筆下人物并非杜撰,而是趙麗宏童年記憶的一種文學反射。讀者讀后或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印跡。從雪弟和童大路身上,我就看到了自己童年時的模樣,唐彩彩和韓娉婷這兩個女孩的形象,好像也似曾相識。
趙麗宏的小說就像他的名字,文字是清麗的,思想是宏闊的!鞍蜕焦聿拧蔽好鱾惾绱嗽u價他:“詩風柔和,有麗人之質(zhì);行動剛直,乃恢宏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