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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里,作者的悲憫隨處可見,《憐蛾不點燈》這個名字已經(jīng)布滿了愛的眼神。小說集里的其他篇目也多關(guān)注底層人的生存痛感。
以悲憫的手撕開城市的疤痕
城市是個特殊的場域,在大多數(shù)文學作品,城市必會有幾段關(guān)不掉的音樂,而聽眾卻住在不同的時代,或者地域。
在臺灣女作家許臺英《憐蛾不點燈》里,她找了一個經(jīng)歷過生死磨難的鄉(xiāng)村老婦甄嫂作為聽眾。這音樂,讓她想起年輕時逃難時的槍聲,槍聲伴隨下,她和一起逃難的萬姐,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擰緊了,塞進被子彈穿破的船艙洞里,就那樣一直用手堵著,槍聲將她們身體里的力氣都逼迫出來,就那樣,仿佛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在了那幾個船洞里。
那不僅僅是被子彈穿透的洞,也是甄嫂人生的一個漏洞。從大陸逃到臺灣后不久,甄嫂的男人就殉了職,留下三個孩子。三個孩子就是甄嫂人生的三張欠條,許臺英的文筆精妙,她這樣寫甄嫂的凄涼:“像甄嫂這樣環(huán)境差點的母親,就是個針包——反正兒女是債嘛,不任他們刺來戳去,又能如何?”
《憐蛾不點燈》開篇便是一場死亡送別,甄嫂從鄉(xiāng)下到臺北為幾十年的老姐姐萬姐送行。當初從大陸逃到臺灣的十六人,現(xiàn)在又走了一個,只剩下三個人了。而當初,這十幾個人商量好了,要埋在一起的,而萬姐死后,兒子堅持將母親葬在臺北,說是方便掃墓。那么,當初他們十六個人成立的“望鄉(xiāng)會”,到了萬姐這里,出現(xiàn)了斷裂。
當初在鄉(xiāng)村文明的語境下,十六個共患難過的人捐錢成立“望鄉(xiāng)會”,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十六個人死后,都要進同一個廟里的。而城市文明輕易地讓這種鄉(xiāng)情解散,城市意味著凡事追求便捷。萬姐的孩子們都在城里生活,母親葬在鄉(xiāng)下,本身就會增加時間以及物質(zhì)成本,又加上,萬姐來城市生活多年,對鄉(xiāng)村舊有秩序的記憶也漸漸淡漠,才會導致離世前同意孩子們的建議。
甄嫂個人也面臨著被城市文明侵略的生活背景,再婚后,她和甄警員又生了一個女兒。女兒嫁出四年以后,女婿出錢,甄警員補貼了一些退休金,合買了一個新的公寓。然而,甄嫂卻住不慣這電梯房,每天都要回到自己住的小村莊一趟。在甄嫂的生活邏輯里,城市意味著隱私空間的窄狹。甄嫂的新居臥室與鄰居家的陽臺相鄰甚近,每天晚上,那人家便將陽臺上的燈光打得通亮,直把甄嫂的夢境取走。不僅如此,鄰居家的姑娘是個不正當職業(yè)的舞女,還常常帶一些恩客舞伴回家,放肆地傳播著一場場完整的性事,給甄嫂帶來了無窮的惡夢。有一次,甄嫂終于忍不住,求鄰居能放低聲音,哪知換來的是那人全家集體圍攻:“嫌吵?嫌吵你搬家呀!買不起是吧?我們有好幾棟房子空著,租給你好了!”
如果說城市文明是陌生人與陌生人的相處,那么,鄉(xiāng)村是相守而不變的熟人社會。在《憐蛾不點燈》這篇小說里,鄉(xiāng)村社會便來得安寧多了,萬姐去世以后,留在鄉(xiāng)村的泥水匠趁著萬夫子沒有回到鄉(xiāng)村的家,連夜加班給他修整好,怕萬夫子回來以后再修,吵著他。這種入微細致的體貼,充滿著人性的溫暖。
除了如此守望相助,讓甄嫂留戀的,還有她和前夫以及前夫所生的孩子的共同生活的一些光陰,都存在這個舊鄉(xiāng)村里,這里幾乎是一個女人的寂寞藥方。然而,城市文明對甄嫂的侵蝕方式是,她的退休的老公甄警員被一個風月酒店返聘,在酒店的門口把風,哪知,某天晚上,里面的流氓打架,甄警員上前去拉,被捅了幾刀,死了。
臨死前,甄警員留下了話,他用這些年在外面掙下的錢,在城里的一塊墓地買了個鴛鴦墓。本來和“望鄉(xiāng)會”的難兄難姐們有約定的,甄嫂死后是要和前夫一起合葬在村莊的小廟里的,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是,她如一只在塵世里飛著的飛蛾,卻找不到屬于她的那盞燈火。
許臺英是一個天主教徒,在小說里,她的悲憫隨處可見。《憐蛾不點燈》這個名字已經(jīng)布滿了愛的眼神。這部小說集里的所有作品都有城市生活的價值觀侵略以及作者對鄉(xiāng)村文明的懷念,而鄉(xiāng)村文明的底子,多是人心向善和互助的精神光澤,這些品質(zhì)與天主教的一些教義想來是相通的。
這部小說集里的其他篇目也多關(guān)注底層人的生存痛感。比如《陶俑》,細描一個威權(quán)極重的家長對孩子的控制欲望,并最終導致孩子離婚的悲劇。雖然沒有鄉(xiāng)村文明的反襯,卻有著城市文明中底層人士對成功者的反抗。在這個小說里,許臺英以另外一種悲憫觀照著小說的主人公,最終,讓他懺悔,獲得人性的升華。這樣的小說,雖然完成于一九八零年代,如今讀來,卻如同閱讀同代人的作品。
《王者的下巴》關(guān)注城市文明中破壞規(guī)則的人總是用盡手中的特權(quán)。而創(chuàng)作時間最近的《月光下,禿光的雞蛋花樹》則寫實般記錄作者本人的內(nèi)心成長歷程。
好的小說,總是可以抵御時間。盡管許臺英的《憐蛾不點燈》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80年代,但是,在當下中國大陸的語境下來讀,卻更有著感同身受的閱讀背景。中國大陸的城市化進程,近年來以傳統(tǒng)文化的頹廢為代價在快速發(fā)展。在這樣的價值觀沖擊下,讀到新近在大陸出版的《憐蛾不點燈》,像給我們這個時代照了一下鏡子。
感謝許臺英的那枝筆,她替我們揭開了城市的疤痕,且?guī)е瘧懙难凵,讓我們覺得疼痛的同時,還有著治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