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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道明:年齡不是問題(李琭璐)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6月11日09:22 來源:光明日報 李琭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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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家鄉(xiāng)為其樹立的雕像 CFP契訶夫家鄉(xiāng)為其樹立的雕像 CFP

  這是童道明又一次站在話劇舞臺上謝幕。

  舞臺、燈光、音樂、鮮花,掌聲繚繞。有人微笑,有人落淚,有人沉默不語。

  2015年1月29日,恰逢契訶夫誕生155周年。一場題為《愛戀·契訶夫》的話劇在國家話劇院上演。鎂光燈下,滿頭白發(fā)的童道明登上層層臺階走到舞臺中央,深深地向觀眾鞠躬致謝,在劇中飾演女主角的伊春德輕輕地扶著他。這樣的幻妙時刻,他已在夢境里多次邂逅。

  在常人眼中,他是一位老人,如此而已;在學生們眼中,他是一位學者,最為知名的頭銜是中國著名戲劇評論家;但在戲劇評論家們眼中,他還是一位編劇,60歲開始動筆寫戲劇,10年后獲得了編劇金獅獎。常常有人追問他的年紀,他粲然一笑:“年齡不是問題。”

  年歲增長,隨著同時代的文化名人紛紛成就“大師”風采,童道明卻漸漸淡出公眾視野。直到最近這些年,這個名字才被我們重溫,不僅關乎戲劇,還關乎人生。

  北京。深冬。冷空氣劃過臉頰像刀割。那天,距離2015年春節(jié)還有一個多月。電梯一開門,童道明迎過來,轉(zhuǎn)身跺了跺腳,漆黑的樓道倏地亮了。

  這是位于潘家園的一處老房子,四層,采光不算太好,即使是白天也要開燈。家具是舊的,并不成套,積滿歲月風塵。沙發(fā)是拼湊的,鏡子是老式的,水杯是普通玻璃杯,貼著或明或暗的印花。屋子正中央有張書桌,擦得锃亮,顯然還在“服役”。剩下的便是書了。

  正如大海上翱翔的海鷗,童道明文弱,但思維敏捷有力。于是你不得不相信,在這個“一切有為法”的世間,總有一些奇跡可以相信,更有一些光亮值得我們細心品味。

  熱情寒暄,童道明捧著一杯溫水坐下。他以為自己的表慢了,連連道歉。終于明白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我提前到來,他立刻釋然大笑。

  他顯然是明朗開闊的,不拘小節(jié)。然而,亦有距離。思考時神情嚴峻,眼神銳利,看得到他內(nèi)心的島嶼,浪濤拍崖,決絕獨立。

  “年齡大了,真好!蓖烂鞅粴q月感動。

  ——引子

  春為發(fā)生

  起先,是拉克申老師,牽著他的手,走向了契訶夫。

  那是1959年,童道明在莫斯科大學文學系讀三年級,寫了篇學年論文《論契訶夫戲劇的現(xiàn)實主義象征》。

  論文講評會開過后,拉克申老師把他留住,說:“童,我給你的論文打‘優(yōu)秀’,并不是因為你是中國人。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棄對契訶夫和戲劇的興趣!

  學生聽了老師的話,從而一勞永逸地決定了他日后安身立命的職業(yè)方向——研究契訶夫和戲劇。童道明翻譯契訶夫的作品,從原劇到演出本,從小說到信札,他寫下許多與契訶夫有關的著述和文章,然后,他把契訶夫?qū)戇M自己的戲里,看著他出現(xiàn)在中國的舞臺上。

  恰逢冬天,北京盛產(chǎn)的大風,迅疾并且暴烈。這是童道明喜歡的“日子”。日子沒有大事,雷打不動的晨起寫作、讀書看報。這段日子,童道明一頭扎進了翻譯契訶夫妻子克尼碧爾的回憶錄中,為寫作《契訶夫與克尼碧爾》做準備。本子是大紅色的,封底寫著《帶閣樓的房子》,隨手翻開,是1月16日的日記:如果我不研究、不走近、不喜愛契訶夫,不熱愛他的戲劇,大概也不會在六七十歲的時候,開始自己動手寫劇本。

  日期之后,抄一句中文詩,那是一句近來正在讀的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句,并順手翻譯出來,然后,是各種雜感、隨想、手機短信記錄、提前備好的講稿等等。

  作家高爾基在《論契訶夫》中寫道:“我覺得,每一個來到安東·契訶夫身邊的人,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希望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是他自己……”

  童道明早就讀過高爾基的這段話,也相信會是這樣,特別是在他結(jié)識了于是之老師之后。2014年1月18日,《作家文摘》在首都圖書館召開于是之逝世一周年追思會,童道明在發(fā)言中幾乎重復了高爾基的這一段話,只是把“安東·契訶夫”改成了“于是之老師”。

  于是之幫助他更好地認識了契訶夫。

  童道明記不清與于是之有過多少次傾心交談了。有一次最為刻骨銘心,談話在紫竹院公園進行,于是之與他說起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

  后來,童道明寫了篇談論“知識分子與戲劇”的文章發(fā)在《劇本》月刊上,而在寫這篇文章時,童道明的戲劇處女座《我是海鷗》已經(jīng)成形,以此彌補于是之的遺憾。“盡管于老病了,不知道了。”

  《我是海鷗》是1996年寫的。這一年恰好是契訶夫名劇《海鷗》問世100周年。向契訶夫致敬,童道明想在他的第一個劇本里,把自己對戲劇精神價值的認識表達出來。

  “朋友們!我們完全可能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就是因為這個美麗的《海鷗》,我們在生活中相遇了,我們走到一起來了。這是我們的緣分,我們現(xiàn)在都在劇場里,劇場是什么?劇場是一群有共同的精神追求的人團聚的地方,在藝術(shù)之神的眷顧下,他們在這里互相交流,互相取暖……”

  童道明喜歡愛倫堡的《重讀契訶夫》,這本書的結(jié)尾一句是:“謝謝你,安東·巴甫洛維奇!倍嗝春唵蔚囊痪湓,但飽含著多少深情。童道明一直想效仿愛倫堡,在公開的文字里對契訶夫說幾句溫情的話。這個機會終于來了,1995年他寫了第一篇關于契訶夫的散文《惜別櫻桃園》,文章最后是這樣寫的:

  “謝謝契訶夫。他的《櫻桃園》同時給予我們心靈的震動與慰藉,他讓我們知道,哪怕是朦朦朧朧地知道,為什么站在新世紀門檻前的我們,心中會有這種甜蜜與苦澀同在的復雜感受,他啟發(fā)我們這些即將進入21世紀的人,要懂得多情善感,要懂得在復雜的、熱乎乎的感情世界中徜徉,要懂得惜別‘櫻桃園’。”

  《我是海鷗》2010年在北京蓬蒿劇場首演。這天恰好是契訶夫誕生150周年。有朋友看完戲感慨:“童先生真年輕!”

  在寫作《我是海鷗》時,童道明把契訶夫的一句話當座右銘寫在日記本扉頁上:“隨著年齡的增長,生命的脈搏在我身上跳動得愈加有力!

  那些年,馮至、季羨林等大學者相繼去世。童道明很是感慨,他第一部演出的戲——《塞納河少女的面!返膽騽≈魅斯褪邱T至和季羨林。

  也許是因為童道明在于是之身上發(fā)現(xiàn)了契訶夫,便對這位老藝術(shù)家特別敬重。在過去的20年間,每逢大年初三下午兩點,童道明會準時去給于是之拜年,直到于先生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逝世。

  夏為長贏

  在聚光燈照耀之前,童道明已然受到過眷顧。

  1957年11月17日,毛澤東主席訪蘇期間在莫斯科大學接見中國留學生,說了一段著名的話:“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當時,在大學禮堂里“既不靠前也不靠后”的座位上,坐著一位20歲的青年,聆聽著“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一獨特的青春祝福。他就是童道明。

  時光流逝,當日的青年垂垂老矣,不過很多人都說他有一顆“年輕的心”,是個“蒼老的年輕人”。如果檢索童道明的作品,有一點大概會令人驚訝,他20世紀80年代做研究、寫評論,90年代開始寫散文,2005年起全力投入戲劇創(chuàng)作,2012年又開始嘗試寫詩……人的原創(chuàng)能力通常在青年、中年時最為蓬勃,而他是“衰年變法”,近乎逆生長。

  與童道明合作的一位年輕導演說:“童老師的語言干凈到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尷尬,這正是其珍貴之處!笔堑,如果你能夠感受到那種真摯而柔軟的調(diào)子,那種“透著亮光”的憂傷,心中就會泛起悠長的漣漪。

  2014年,童道明出版了《一雙眼睛兩條河》《契訶夫與米齊諾娃》《論契訶夫》等9本書。2015年的第一本書《契訶夫書信選》的書稿也已出版,“筆記本上有記錄。我從2013年8月2日開始翻譯、注釋和解讀,11月2日完成,每天做這件事,入迷了。”童道明說,“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我需要契訶夫,契訶夫也需要我——因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了,而不斷有人來找我談契訶夫……”他開心地笑了起來。

  童道明不止一次提起留學時的一個故事。那是1957年10月4日,蘇聯(lián)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升空,消息傳到大學校園,已是黃昏時分,年輕的學生手挽著手,齊聲高喊:“給我月亮!給我月亮!”

  這么多年過去了,童道明的笑聲,不由得讓人想起那輪年輕的、醉人的、浪漫的月亮。

  2013年8月8日,紅丹丹文化中心出品的盲人朗讀劇《塞納河少女的面!罚诒本┫蠕h劇場演出,童道明去看了,演完之后還上了臺,合了影。他站在中央,旁邊是一位盲人演員和兩位志愿者。于是他突然想到1953年8月的一天,復南姨媽給他和母親在北海公園拍過一張照。他把這兩張相隔整整60年的照片并排放到一起,嘴里喃喃說出了5個字:道明一甲子。

  1953年,童道明16歲,翩翩少年;2013年,他76歲,垂垂老矣。

  1953年,童道明上高二。那時的高中還沒有實行文理分班,他最愛聽的課,是特級語文教師李慕白教的作文課。2013年春天,他回到北京五中做講座,說感謝母校教會了他怎樣寫作文,這讓他終身受益,因為此后他一輩子都在寫。

  留蘇時,童道明年紀小,常想家。2001年,童道明出了本隨筆集《俄羅斯回聲》,開頭的一篇文章《靜夜思》里寫了這樣的回憶:

  “年輕的時候,住在莫斯科大學的高樓里,也常因為見到月光而思念故鄉(xiāng)。特別是在他人都已跳舞去,此地空余宿舍樓的節(jié)日之夜,在華爾茲舞的撩人的樂曲聲中,對著月亮想家,能想得落淚!

  在北京的母親也常想他,有一年中秋時節(jié),她給童道明和在安徽工作的哥哥分別寫了封信,信里附有一首她寫的詩,其中“一家分三處,兩地都思娘”這句,讓童道明感動與感傷了好一陣。

  1960年冬,童道明因病輟學歸國。高教部留學生管理司每月給他25元生活費,囑咐他自己尋找工作單位。1962年,中國劇壇出現(xiàn)布萊希特熱,經(jīng)過留蘇老同學郭家申的推薦,他為《文匯報》寫了篇《關于布萊希特戲劇理論的幾點認識》。這篇文章成為一塊幫他打開工作之門的敲門磚。那年童道明25歲。

  十年“文革”,不堪回首。童道明痛苦地回憶:在河南干校時,曾利用去信陽看病的機會,翻譯了一個俄羅斯劇本《工廠姑娘》。后來,他寫了篇散文《一份譯稿的誕生》,描述了那時的情境與心境:

  “我一邊翻譯著,一邊陶醉著。從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的6年中,我第一次動筆翻譯,第一次感受到了精神勞動的歡愉……躺在床上一時難以入眠。我很興奮,也很痛苦,我想到了一個道理:在‘文化大革命’里當知識分子是很難的,但讓一個已經(jīng)是知識分子的不再當知識分子,那可能是更難的!

  “文革”結(jié)束后,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向童道明征稿,他把這份特殊環(huán)境下完成的譯稿交給了他們,中譯本《工廠姑娘》在1981年出版。這是童道明出版的第一本書。

  為了說明在河南干校時的心境,有一個情景也值得一提:童道明常常獨自一人在田野上癡癡地吟誦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一句詩:“時光在流逝,那是最好的時光!

  1972年從干;鼐,為了追回白白流逝的最好時光,童道明一頭扎進北京圖書館。他用了整整5年時間到那里看書,每日去半天,讀的全是與戲劇或契訶夫相關的書!艾F(xiàn)在想來,如果沒有那5年的苦讀,就不會有5年之后井噴式的寫作!

  童道明認為自己的人生轉(zhuǎn)折點是1972年。

  他珍藏著兩樣1972年留下的紀念物。一件是《工廠姑娘》最后一幕的譯稿。上邊注明,他是1972年5月16日下午3時坐在河南信陽一家冷飲店里開始翻譯的。最后的文字記錄是:“72年5月17日下午3點44分于信陽第三招待所第67號房間譯完!绷硪患撬1972年10月19日領到的北京圖書館閱覽證。

  1977年,童道明的生命出現(xiàn)了一次重大危機。他得了一個來勢洶洶的怪病,協(xié)和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遠在外地工作的哥哥都匆匆地趕來醫(yī)院探望,但童道明那時腦子非常清醒,他在病床上暗下決心,如果闖過鬼門關,將一門心思寫文章,把腦子里的全部積累統(tǒng)統(tǒng)形諸文字發(fā)表出去。

  1978年養(yǎng)病一年之后,終于迎來了童道明人生的一個新節(jié)點——1979年,那年他42歲。

  從1979年在《外國戲劇》上發(fā)表2萬余字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是非談》起,童道明的一篇又一篇文章魚貫般地出籠,到1983年出版了30余萬字的論文集《他山集》,童道明成為20世紀80年代一位相當活躍的戲劇評論人。

  秋為收成

  2004年,迎來了一個更大的紀念日——契訶夫逝世100周年。

  這一年,北京破天荒地舉辦了以“永遠的契訶夫”為口號的國際戲劇節(jié)。戲劇節(jié)的開幕戲是王曉鷹執(zhí)導的《普拉東諾夫》,閉幕戲是林兆華執(zhí)導的《櫻桃園》,兩個演出都用了童道明的譯本。

  也是在難忘的2004年,童道明和王曉鷹到北京圖書館去做了一次講座。主持人說:“50年前,我們請汝龍先生在這里講契訶夫的小說,今天我們請童道明先生和王曉鷹先生在這里講契訶夫的戲劇!蓖烂髀犃,心里真有點感動。

  讓童道明感動的事還有很多。

  譬如采訪時,我念出了他在2014年年底參加奧林匹克戲劇節(jié)時的演講稿,他笑得瞇起了眼。

  他也記得北師大讀博士的米慧,畢業(yè)后她回東北教書。2013年10月18日那天,童道明意外接到她發(fā)來的一條短信:“童老師,我正在‘全國高校俄語大賽開幕式’現(xiàn)場,正在致辭的是教育部國際交流司副司長于繼海,他講到了您,大段引用您的《閱讀俄羅斯》和《道明隨筆》。我感到好親切啊!”

  最令人難忘的演出,發(fā)生在1992年7月16日。這一天,于是之等人藝第一代演員作《茶館》告別演出。有感于這場演出催人淚下的悲壯謝幕,童道明寫了篇題為《這可能是絕唱》的文章,由此他也開始了散文創(chuàng)作。1996年,童道明的第一本散文集《惜別櫻桃園》問世,這一年他59歲。

  這本書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責編讓童道明在書勒上寫一句最想說的話,他寫了“喜歡聯(lián)想與善良”這7個字!皩懮⑽男枰哪X并用。腦子應該成為一個由敏銳感應力的‘聯(lián)想集團’,而心呢?應該是一顆善良的心!

  2009年,童道明的劇本首次刊登在了雜志上,也第一次登上了舞臺。他終于走出戲劇的書齋進入了戲劇的現(xiàn)場。那一年,他72歲。

  但這個劇本并不是童道明的戲劇處女作《我是海鷗》,而是他2005年動筆寫的《塞納河少女的面!贰?沁@個劇本的雜志是《劇本》月刊,那時主持日常編務的是黎紀德先生,他幽默地稱童道明是“編劇新秀”。

  后來,王育生寫了篇《為“破門而出”叫好!》的文章發(fā)在《劇本》上,為童道明打氣!霸谖易鳛榫巹∽呦騽牡缆飞,王先生對我的幫助最大。”而王育生也對童道明贊賞有加:童道明有一定積累,他用自己的作品發(fā)聲,他的戲劇是真正的“人文戲劇”,值得關注和研究。

  在一次兩人對話中,王育生提到“文藝作品應該有憤怒”,童道明卻回應:“讓別人去憤怒吧!蓖跤鷳蜓裕骸斑@著實是一位婉約派劇作家!

  《塞納河少女的面模》和《我是海鷗》是兩出沒有笑聲的戲。他的學生蘇玲說,其實童老師是個愛幽默的人,1994年外文所建所30周年的慶典上,主持人點名讓童道明上臺說個幽默。那當然得說個不傷大雅的,于是他說了個有關俄國詩人萊蒙托夫的幽默。幾個月后,華東師范大學倪蕊琴教授寫信告訴童道明,她在課堂上把這則幽默說給了學生聽。

  《塞納河少女的面!泛汀段沂呛zt》演出之后,童道明一鼓作氣又寫了3個劇本——《秋天的憂郁》《歌聲從哪里來》《驀然回首》。

  觀眾帶給他的信息,則常有知音天降的意外——

  有一次在蓬蒿劇場演完《我是海鷗》后,一位女士走到童道明的跟前說:“我是從東京來的,我翻譯了你的《塞納河少女的面!!

  另一位名叫曉嵐的觀眾,是北大考古系畢業(yè)生,她看完《歌聲從哪里來》的那天深夜,給童道明發(fā)來七八百字的短信,說她的觀劇體會,第二天她把包括她母親在內(nèi)的16位親朋好友帶到蓬蒿劇場看戲。

  任何一個編劇都會為擁有這樣杰出的觀眾而感到幸福。2009年之后到劇場看戲,與童道明打招呼的陌生人多了起來。

  有一次到國家話劇院看戲,在劇場門口,見一位女士微笑著走過去,說“童老師,您好!”童道明問:“您是?”女士微笑著說:“您不認得我的,您不需要認得我。”然后,微笑著走開了!拔蚁耄绻覒?qū)懙迷蕉,一定會有更多的陌生人帶著微笑向我問好。也就是說,你做得越多,你就越會感到我們這個人世間的溫暖!蓖烂髂克椭哌M劇場,心里生出了這樣的感慨。

  冬為安寧

  童道明寫的第一首詩是《我夢見》。

  我夢見/樹上那個落下來/砸到牛頓頭上的/蘋果/被喬布斯咬了一口。

  詩歌一直是童道明的一個神秘憧憬。母親愛好詩歌,看媽媽在燈下寫詩,是他童年最溫馨的回憶。在寫了幾個劇本之后,他開始真正有了寫詩的沖動。這是因為在寫劇本的過程中,他慢慢感悟到戲劇與詩挨得很近。就如同他常說的,契訶夫的戲劇比契訶夫的小說更接近于詩。

  1955年,童道明高中畢業(yè),因為有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他用幼稚的文字寫起了幼稚的詩。他所上的高中常與一所女中學校聯(lián)誼,有一次攀登了北京的最高峰——鷲峰,回到市里又組織了聯(lián)歡晚會。晚會上一位女生站起來當眾朗讀了童道明的一首詩:“看見你了,莊麗的鷲峰/你像武士一樣/聳立在群山之中/……”

  童道明由此想到了1949年,想到在故鄉(xiāng)小學畢業(yè)時的一幕:我們在教室里最后一次齊聲唱一支名叫《我家在江南》的歌。它的最后一句是:“別你時,我們都還青青年少,再見時,你又將是何等模樣?”我離開家鄉(xiāng)后,特別是到了異國他鄉(xiāng)后,常常吟唱與玩味這句唱詞,它曾勾起過無盡的鄉(xiāng)愁。從課堂出來,他跨出校門在前面走,聽到幾位老師在背后議論他,有一位老師說:“不管童道明將來走到哪里,都不會給我們丟臉的!

  60多年過去了,童道明一直沒有忘記那位老師說的那句其實并不是說給他聽的話。

  想起2014年是契訶夫逝世110周年,童道明從2013年8月2日起,就開始翻譯契訶夫書信,每天都要譯一封信,或兩封信,10月3日那天,童道明翻譯出了契訶夫1898年11月13日從雅爾塔寫給妹妹瑪利雅的信,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你告訴媽媽,不管狗和茶飲怎么鬧騰,夏天過后還會有冬天,青春過后還會有衰老,幸福后邊跟著不幸,或是相反;人不可能一輩子都健康和歡樂,總有什么不幸的事在等著他,他不可能逃避死亡,盡管曾經(jīng)有過馬其頓王朝的亞歷山大大帝——應該對一切都有所準備,對一切所發(fā)生的都看成不可避免的,不管這是多么令人傷心。需要做的是,根據(jù)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翻譯到這里,童道明擲筆沉思,好像覺得這是契訶夫在對他隔空喊話,在指教他用更理性、更達觀、更從容、更謙卑的心態(tài)來對待人生,服從命運。“根據(jù)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使命!

  童道明寫劇本有兩個領路人,一個是契訶夫,一個是曹禺。他牢記契訶夫戲劇的基本經(jīng)驗:“戲劇表現(xiàn)人的精神生活。”曹禺在《雷雨》的序言里說:“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的爭執(zhí)!蓖烂饕舶堰@句話牢記在心。

  最要緊的當然還是寫戲。2014年春節(jié),童道明投入到《契訶夫和米奇諾娃》的寫作中,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第八個劇本,也是第二個有契訶夫登場的劇本。劇本的初稿完成于2014年2月7日,寫上最后一個標點符號,他長吁了一口氣。心想,他的“一年寫一個劇本”的計劃沒有落空。

  于是,童道明樂觀地預期,在不遠的將來會有一天,他的讀者和觀眾將有機會與這個劇本相遇,能從劇本里讀到,或從舞臺上聽到契訶夫的一句臺詞:“我剛剛寫完一篇小說,我就把小說里的一段話念出來,送給你和你的朋友們:‘將自己的全部生命貢獻給一項事業(yè),從而讓自己成為一個有情趣的人,也成為一個能讓有情趣的人喜歡的人!倍@個愿望,在2015年伊始實現(xiàn)了。

  耄耋之年的童道明常常要與時間賽跑。母親和哥哥不幸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用超強的腦力勞動來抗拒衰老,不知是不是能僥幸地躲過這一關!彼难劬镉斜瘧,然而毋寧說是自憐,因為生而為人。

  因為采訪,與童道明約了數(shù)次見面。而促膝長談,只有兩次。但印象最深的碰面,卻是在首都劇場。那晚,作為《萬尼亞舅舅》的譯者之一,童道明早早地站在劇院門口靜候著那些或熟識的,或不認識的朋友。他的身旁,是契訶夫的大幅宣傳圖。有那么一秒鐘,他深情地望著畫中的契訶夫,嘴角上揚,眼神溫存且飽含敬意,像是穿越了百年的一次隔空對話——

  他說:“作家蒲寧在回憶錄里說您沒有真正愛過一個女人。我不同意他這個看法。我認為您一生至少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您的戀人米奇諾娃,一個是您的妻子克尼碧爾!

  他答:“兩個就不少了,為什么說至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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