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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之箭穿心過——夜讀《未來的祖先》(舒文治)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6月01日10:04 來源:光明日報 舒文治

  田瑛先生:

  我固執(zhí)地認為,有些文章是一定要在夜深人靜時讀的,雖不一定要刻意營造林語堂式的讀書氛圍:“風雪之夜,靠爐圍坐,佳茗一壺,淡巴菰一盒……”然而,冷清一點,未嘗不好;透心涼后,又驀然返陽,豈不更好?能夠在默想之間體驗幾世為人,在一種只可以想象的生活中實現(xiàn)柏格森所極言的“生命的飛躍”。

  您的散文《未來的祖先》,我覺得,夜間這樣讀,于我最相宜。我已經(jīng)在這樣讀了。讀完一遍,不知不覺翻過來,放慢速度又讀了一遍,好像是那些林木、老墳、祖屋、山路、天梯般的石階、或隱或現(xiàn)于大山中的人物,以及緊隨他們的傳說、野史和生存諸相,讓我不得不慢下來,細細打量與思量他們,我仿佛離他們很近,同時又產(chǎn)生著陌生的驚異,他們“帶走了我的部分現(xiàn)實感”。從您筆間流出的一個意象,讓我久久停頓在那里:“現(xiàn)在,我就佇立在自家的老屋場上,面對一幢破舊的祖屋發(fā)呆。”

  當“神奇的湘西”成為被說濫了的文化符號而發(fā)生意義的火耗時,您另謀路數(shù),既溯流,回到童年,回到記憶之源、感覺之蕾,您又跳格,設想躍到時間的前端,想去一探自己的歸宿。柏格森的一段話大致能形容您進入的時態(tài):“你自己一跳就直接跳進真實事物之活躍的、移動的、活潑的厚實性里……”威廉·詹姆士在討論柏格森所描過的這種生命質(zhì)態(tài)時說,能夠連接失去的,也能夠連接新生,“這樣的一個宇宙并非徹頭徹尾地是單一的(one),而是連續(xù)性的。這個宇宙的各個部分和它鄰近的部分在多重方向里緊密交叉,因而這些部分之間無論哪里都沒有明顯的分界!(引自威廉·詹姆士《多元的宇宙》)之所以要掉書袋,是我覺得這段經(jīng)典之論也適合于概述您的記憶還原術所創(chuàng)造的家族傳奇和湘西世界。那里的鄉(xiāng)民活在神話傳說中,活在不斷的再生中,活在外人難以窺其堂奧的“厚實性里”,外人莫名驚詫的魔幻,對于您和您的鄉(xiāng)民,不過是尋常的實在,一種永遠在滲透、在疊嵌的實在。因此,家鄉(xiāng)也是他鄉(xiāng),孫子說自己又是爺爺,這樣陰陽錯位、輩分混亂,也就不足為怪了。您家鄉(xiāng)“那塊巴掌大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多元的宇宙”,層層疊加,相互浸泡,以至時空坐標系發(fā)生了嚴重變形;貧w這個膨脹的球體,很自然,您就把自己放在形成之中,虛化的也是實在的,“實在”它時刻應合著生命之律:“萌芽而抽枝,變化而且創(chuàng)生!蔽依斫猓@該是湘西世界的真正魅力所在。您寫出了它,將其厚土密林深藏的魅力不斷釋放,將其密碼群和自我之謎在解碼過程中又生新碼,令我不得不信:“不甘于被埋葬的東西必定有些真正的生命!

  夜讀您的文章,感覺時光之箭無時無刻不在身上穿過,想象和追問由此將內(nèi)心一時填滿,又一時淘空;有時會很疼痛,無法緩解的疼痛;有時又很惶然,不知為什么惶然,卻不感到絕望。滅寂是佛法的境界,虛無是靈魂的自絕,這些法子都不能解決所面臨的塵世和歸宿問題,至少,對我是如此。您沉靜、舒緩、深情所道,并無一句哲學高論,也不打禪語,卻字字句句抓人,抓心。我感覺,您的文字訴諸靈魂,并用“彈指神通”將靈魂彈撥,時間之箭也隨之破空而鳴。

  我是一個山里人,家里的獨子。父母的墳頭我一年至少回去祭拜兩次,每一次都會默立良久,想向土堆和如圍的密林荒草傾訴些什么,卻茫茫然不知從何說起,自己被自己的沉默呑噬了,無法回來黑暗中的祖先那里,也無法回來水泥鋪蓋般堅硬的現(xiàn)實之中,生魂何以為安,死后之魂以何為歸?我們竭力要回避的問題終究回避不了。您寫母親守候杉樹林,樹林里,“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座老墳”這兩段,擊中了我的心靶中正。我老家的自留山上也有這樣一片樹林,杉樹居多,梓樹、楮樹、楠竹和更多叫不出名目的灌木雜草緊挨為鄰,將路都擠沒了,草木沒路的地方,空出一小堆,是我父母的墳塋,更高處,有我祖輩太祖輩的墳塋。母親在世時,也非常在意這片自留山,樹被偷走在所難免,少一根樹,母親就會多出幾聲嘆息。我沒有辦法也很少勸慰她。您道出了我想訴說卻失憶的那部分;您從忘川深淵捕夢而歸,巫風楚韻信手拈來,那些亡靈被召集,他們好像隨時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湊近,來與我們說話,肯定一說就會把人給迷住,要是父母也這樣出來和我說平話該多好。

  您追問自己,也在追問世道人心;您追問自己的前世未來,也是在追問我們共同的祖先和將作為祖先的我們。這些形而上的億萬斯年的困惑,經(jīng)由您內(nèi)心的過濾,沉淀,發(fā)酵,又經(jīng)感覺和記憶的還原,得以在一種特殊的靈魂容器中熔煉,形成了某種深山之潭才有的飽和態(tài),知命的理性與天生的直覺化為一體,困惑永遠懸空,每個人不得不寫出自己的“天問”篇。

  沒有答案也是一種回答。很多人都在以設問的方式作答。我想起來韓少功先生的長篇小說《日夜書》中的敘述者“我”頻頻向自己發(fā)問:“我能不能從時間里脫身而出,向前跳躍哪怕數(shù)年,哪怕數(shù)月,哪怕數(shù)日,跳到上帝的那個影片庫里看一下自己的未來,一種沒法更改的未來?……”

  我也會變成“未來的祖先”。我得以自己的方式向自己發(fā)問:夜再深,路再長,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找家,你能確定,你正在回巢的路上嗎,還是離家萬里之遙?

  舒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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