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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媚”黃詠梅(梁鴻)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5月29日09:54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梁 鴻

  和黃詠梅,多年前就在不同場合見面,或吃飯,或開會,總是匆匆相遇,又很快離開。遠遠望去,那是一個溫柔卻似乎略有點倔強的嬌小女生。有時候,隔著人群,聽她清脆嬌然的笑聲,開朗而有所抑制,也不由得激發(fā)想走近過去的意愿,但還沒有找到相互了解的機會,很快又分手。文學會場和人生一樣,總是迅即地結合又分離,看似親密卻仍然陌生。

  2014年10月,獲《回族文學》邀請去新疆開會。去后才知,詠梅也在。會后我們6個,我和詠梅,還有弋舟、田耳、程青及《回族文學》主編買玲老師一起坐車,去千公里之外的喀納斯看湖。寂寞孤單的公路,荒無人煙的平原和山野,竟被限速,很多地方時速不得超過40公里。于是,一車人晃晃悠悠,幾乎在車上生活了7天。

  幾天過去,彼此越來越好,或聊人生,或談文學,或想盡法子去“肉”某個不在場的朋友,田耳每在后面“吭哧吭哧”偷笑,我們就知道,又一波超級想象和趣味來臨。

  詠梅輕快明麗,靈敏犀利,說話中肯、準確,罕見的坦率。而對于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她的自我評價簡直到了過低的地步。我只聽出,她認為她還是一個初學者,還剛剛?cè)腴T。但是,這樣說時,詠梅又非常淡然,似乎有足夠的耐心,去等待或錯過文學的名和利。當時對她的淡然有一絲絲驚異,覺得這小女子身上有我們尚未感受到的耐性、稟賦和力量。

  詠梅不是熱烈性格的人,她向人釋放善意,卻又保持著距離,一種謹慎的審視。

  她不媚你。她的文學,也有如此的性格和氣質(zhì)。李敬澤說她“極其聰慧,善于偽裝”,張檸說她是看似無辜,卻有突然狠毒殺技的“野蠻女友”,其實,都意在談她文學中所潛藏的力量和突然打開的空間。我卻覺得,并非“偽裝”和“野蠻”,而是她性格中的“淡然”和“不媚”使然。

  因為“不媚”,她對流行的文學觀念和形態(tài)保持著天然的距離,而“淡然”,則使得她能夠?qū)ふ业綄儆谧约旱墓?jié)奏和方向。所以,詠梅對那種突然的拔高、升華極為警醒,同時,也對過于灰暗和虛無的東西有所質(zhì)疑。這反而使她的文本有某種結構的均衡和觀念的均衡!段乃嚺嗄陾钅钫妗分,楊念真給閨蜜小門丈夫發(fā)惡毒信息那一細節(jié),極為清晰準確地揭示了人性深處的殘酷,毫不留情地給“文藝青年”們一記猛擊。但是,作者并沒有由此夸大這一“惡念”的后果,她對此保持著一種基于常理的理解和處理,這才有后面更為精彩的情節(jié)。當楊念真在大街上看到懷孕的小門和丈夫相互攙扶著往前走時,她的一切“文藝”都失去了可敘說的價值,甚至,她一直后悔的那個“惡念”也只不過是“文藝”的裝飾,在混沌的生活面前,并沒有多大力量。這才是真正的兇猛。至此,小說猶如剝筍,層層遞進、回環(huán),并觸摸到真正的生活旋律:一個巨大的反諷的存在。

  《勾肩搭背》的題材非常危險,極容易墮入一種俗套——小人物之間卑微而溫暖的相互依靠,爭吵、背叛、自私,最后頓悟,達到大團圓。詠梅拒絕這樣的處理。她不媚俗小說理論,也不媚俗生活。生活挾裹著人類的欲念前往,私念并不都帶來傷害,互相取暖也不見得就能達成和解。劉嘉誠對樊花的感情并沒有超過他對貨物的關心,他們彼此幫扶帶來的溫暖沒有穿越生活的層層塵埃來慰藉此時的失落和樊花突然消失帶來的冰冷。《負一層》中孤獨的老姑娘楊甘香模仿了張國榮的飛翔,即使到死,也沒有人關注她的生存和精神,作者沒有撕心裂肺,沒有刻意渲染冷酷;《暖死亡》寫人性關系的混沌和變異,愛也可以殺人,或者,那本來就不是愛。作者既沒有讓生活完全撕裂,也沒有達成和解,讀者在疑惑中完成閱讀,最終也沒有得到作者的解釋;蛘,一個好的作家不是對“確定”的解釋,而是對“不確定性”的充分呈現(xiàn)。

  《父親的后視鏡》也是同樣。小說始終抵制溫情的泛濫和抒情的可能,作者以略帶嘲諷而又輕松的口吻講述父親的一生,從青年的荒唐、偶爾的溫情到老年的被騙及重新獲得力量,非常富有趣味。讀完之后,你會愛上這樣的父親,一個真實、鮮活,自私糊涂卻又可愛的人。

  詠梅的小說,少有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生活磕磕絆絆往前行進,人在一種模糊意識中被生活之流推動著,做出各自的動作。雖然混沌與恍惚,卻有內(nèi)在的開闊和疏朗,即使感受到冰冷、傷害和誤會,也不是那種徹骨的本質(zhì)的冰冷和傷害。在詠梅這里,你很難找到這樣的本質(zhì)主義傾向。

  她不極致,不妄度人性,不以最惡或最善揣測人性,她更在意的是生活內(nèi)部混沌的流動和交織而成的形態(tài)。

  站在天池后面的雪山上,白色山峰,一池深水。大家笑鬧著照相。在摟住詠梅肩膀的一剎那,突然有種很自在的感覺。那肩膀依偎著你,溫柔輕盈,似無卻在。它既依靠你,又獨立于你,既給你安慰,又不讓你感覺到沉重,既全身心地敞開,又保留著某種內(nèi)核。

  唉,如果我是男子,我會迷戀她。她身上的矛盾性及對矛盾性的包容態(tài)度,形成一種獨特的氣質(zhì)和氛圍,非常迷人。就像她的小說語言,有著溫軟但又暗藏機鋒的美感。細膩,游移,回環(huán)往復,互相沖突的行為和細節(jié)層層堆積,南方話語和南方生活元素隨手拈來,構筑并擴大她的語言內(nèi)涵和敘事版圖。

  隨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近年來詠梅關注的層面越來越廣。《何似在人間》是她不多的以鄉(xiāng)村為描述對象的作品,這或者是詠梅有意識的回望;氐降胤叫,回到方言世界之中,這是詠梅所擁有的豐富寶藏,她還剛剛開始挖掘。它富于色彩,柔軟而有韻味的方言,獨特的景物風俗,構成一幅略帶陰郁、神秘卻又疏朗的南方圖景。時代、歷史和人以遺跡的方式鑲嵌在南方的雨水和森林深處。

  從喀納斯返回烏魯木齊的途中,路經(jīng)福海,沿著公路是幾乎和地平線一致的大湖。大家下車透氣。黑夜正在下落,遙遠的地平線處是火鳳凰般的晚霞,黝黑的湖面遼闊而安靜。雖然模糊黑暗,卻仍能感受到湖水無邊無際的涌動,柔軟、堅硬,周而復始。

  詠梅嘆息一般地說,有時候,我很害怕幸福的感覺,因為覺得那一定會喪失什么。

  大家沉默了片刻。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如叔本華老先生所言,“幸福是一種絕對的否定狀態(tài)”。任何一種幸福狀態(tài),任何一種滿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都是否定的,“它包含痛苦的解脫,而痛苦卻是生命的肯定因素”。

  痛苦,包含著抗爭和審視,也包含著堅持。就詠梅而言,它還是妥協(xié)和抗爭、幸福與痛苦相互包裹著的矛盾。她和弋舟的決絕及形而上,和田耳的熱氣騰騰及形而下都不一樣,她一邊享受、熱愛著這世俗的愛與生活,一邊又審視著這千瘡百孔的人性、糾纏著的殘酷和相互的傷害。她不全心拒絕,也不全心熱愛,就那么猶疑著、審視著。就像《少爺威威》中的那個理發(fā)師,一邊在古舊、狹窄的東山自在地行走,一邊卻又時刻感到某種蒼涼和悲傷。我想,當他從派出所回到家里,看著空蕩、寂寞的房間時,他面對自己,對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有了審視和省察的可能。作者在這樣一個玩世不恭的“少爺威威”身上,賦予了作為“人”的特性和情感。

  是的,這樣一個太陽將落未落的時刻,黑暗正在來臨,湖水涌動,大地好似靜寂,卻又在積蓄力量,創(chuàng)造黎明,一切都是曖昧的、游移的、矛盾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虛無又充實。

  或許,這是一個作家必須意識到且要面對的時刻,它應該成為寫作的自覺。從這個意義上,我以為,面對黑暗湖面突然發(fā)出嘆息的詠梅,肯定會走得更遠,且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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