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自己的詩歌里(楊光祖)

　　獨化是當下中國詩人中能接上中國傳統(tǒng)的詩人之一。他寫詩就是為了寫詩，不是想用詩換取什么。我讀獨化的詩，只有安靜，只有感動。獨化的為人更多地體現(xiàn)出儒家積極用世的精神，但詩中卻多莊禪意味，《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就是極富禪味的一首短詩：“它破敗/它空無一人/我嗅到了我點燃的清香/我看到了花木拂過的泠風。”還比如《麻鴨》：“你從東北來，我在西北/我永在西北啊，你卻從東北來/不說這些，且看那幾只麻鴨——/撲棱棱飛起，失聲尖叫，掠著水面飛走了�！蔽蚁�，沒有多年的修行，怎么會有如此詩句？

　　讀這樣的詩，似乎在讀《五燈會元》，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獨化的詩，短，但不單調(diào)，風格多元�！缎值芡鯊姟�，詼諧、幽默，又不乏冷峻、深刻，讓人忍俊不禁之余，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一首短詩有如此力道，沒有多年修煉功夫，談何容易？《狗一般的人》，短短四行，卻寫盡人間炎涼，也寫出了自己的不屈和那身傲骨。 

　　古來凡有青白眼者，皆為真性情者。沒有大恨，哪有大愛？孔子也是極其厭惡鄉(xiāng)愿的，他說：“鄉(xiāng)愿，德之賊也。”獨化的詩，包涵大愛，厚如大地。如《化蝶》：“女兒輕盈如一只蝶，快樂亦復如是。/ 歡笑，歌唱，跳躍，飛。/ 我的心其時其輕勝似一只蝶，而/我心之快樂亦復勝似一只翩躚之蝶�！� 寫女兒之愛，到如此境界，夫復何言？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真正的詩人熱愛的是大自然，是人類，而絕不是那些世俗的名利�！段覅拹旱氖悄�，而非其他》就是一首非常感人的詩，從中可以看出獨化的境界。他不愧是“獨化”，任天自運而齊于道也。 

　　說他是當下中國少數(shù)能夠接上傳統(tǒng)的詩人，是說他的詩較少斷裂感。中國新詩基本以歐美現(xiàn)代詩為師，白話詩與中國舊詩的斷裂，是白話詩的巨創(chuàng)。據(jù)內(nèi)行人說，西方詩歌也是規(guī)律極嚴的，十四行不用說，別的詩也大抵如此。曾聽一位俄語老師朗誦普希金詩，音韻之美，讓人陶醉。

　　中國詩人什么時候能夠擺脫歐美詩的影響，而能上溯中國舊詩，接續(xù)上民族傳統(tǒng)，我想中國的大詩人才能誕生。但要將白話詩接續(xù)上古詩傳統(tǒng)，卻需詩人有大魄力、大膽識、大學養(yǎng)。所以，中國新詩尚是一塊處女地。這是中國詩人的大幸，給他們充分施展拳腳的空間。 

　　獨化于此努力多年，可謂慘淡經(jīng)營，成績顯著。讀他的詩，有一種文言文的風骨在，他的詩句是有骨頭的�！跋蚯扒檬莨�，猶自帶銅聲。”第一，他的詩句多文言文字句，也多文言節(jié)奏。第二，他的詩歌意象多來自古詩，讀他的詩有一種用典的感覺，或者說，味外之味，象外之象，不是簡單的一個字面意思。獨化的詩，有魯迅《野草》的味道，他的骨子里，是有魯迅氣質(zhì)的。我說他是能接上傳統(tǒng)的，就是他的詩里，和古人有一種家族式的關(guān)系，他可以吸取歐美詩人的精華，但他骨子里是一個中國詩人，是一個扎根在中國大地上的詩人，也是獨一無二的“這一個”。第三，他的詩句有一種陌生化，有點拗口，其實他是有意為之，是想去陳言，想獨鑄己辭。 

　　獨化喜歡寫一些四言詩，這些詩句都極好，讓人讀出了《詩經(jīng)》的感覺，樸素，感人。如《靜寧縣高城寨路口等車》。獨化的很多詩句，又頗有陶淵明的味道，枯淡，而豐富。如《郊外》《南山和北山》。有時僅僅看獨化那些詩的題目，就很傳統(tǒng)，如《立冬日與諸同仁登崆峒山作》《十月四日，攜婦出游采得一束菊花回來》。

　　獨化是一個“心底荒涼的人”，他早已超越了這個俗世的俗利，他的精神家園就是他的詩。杜甫說，老來漸于詩律細，語不驚人死不休。獨化為了自己的詩歌，也是有這種精神的。

　　我的一位朋友說，魯迅是真懂傳統(tǒng)的，他反傳統(tǒng)是有資格的。魯迅知道陶淵明的詩不僅是靜穆，還有《山海經(jīng)》的傳統(tǒng)。而后來的詩人，往往丟掉了莊禪的真精神。 

　　我們讀獨化的詩，有莊禪的味道，但格局略顯小一點。比如，陶淵明、杜甫，其實是大的，并不是那種賞玩的東西。獨化的詩，還沒有完全敞開，“我”太多，沒有做到“吾喪我”，沒有真正接通天地。莊禪并不僅僅是隱逸、飄逸，真正的莊禪是凌厲的，你看南泉斬貓就知道。這一點在魯迅的文字里是可以看到的。我想，倘若獨化在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能真正打開自己，能更大限度地敞開自己，用張小流君的說法，泥沙俱下，汪洋恣肆，則可能會有一番新面目。我曾說，獨化的詩，有古典詩歌傳統(tǒng)，但缺少一點現(xiàn)代感、時代感。但我有時候又懷疑，真的如此了，還是獨化嗎？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是不是有一種前定呢？ 

　　獨化是超越的，骨子里有絕大的自信。在詩歌寫作上，他似乎有潔癖，亦不愿在詩歌之外投入精力，或委屈自己。獨化說：我活在我的詩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