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蛾眉”多微言( 遆存磊)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沈從文在論及“宮樂圖”時說，“當時于發(fā)髻間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溫庭筠詞‘小山重疊金明滅’所形容的，也正是當時婦女頭上金銀牙玉小梳背在頭發(fā)間重疊閃爍情形”。

　　“小山”之解，黃裳稱之為“千古之惑”。董橋曾著文大致總結了一下：俞平伯說小山是山屏；夏承燾說小山是山眉；金克木說小山乃發(fā)髻高低不平，宛若小山；沈從文如上。而葉嘉瑩的 《小詞大雅》一書，即是以溫庭筠《菩薩蠻》一詞為立論起首的，自然涉及“小山”之詮釋，“小山指的是折疊的屏風。因為屏風是折疊的，所以看起來高低不平，它就像一個山的樣子，所以是‘小山’，而且是‘重疊’”。這種詮釋的好處，是與下句“鬢云欲度香腮雪”連接自然，“當這窗外的日光的光影照在屏風上閃動，把她驚醒了，所以她在枕上一轉頭，那‘鬢云’，如云的鬢發(fā)，就遮掩過來，就從她的香腮，如雪般潔白的香腮上遮掩過來”。

　　葉嘉瑩講解溫庭筠 《菩薩蠻》詞，詮釋“小山”，固然見其品評“名物”功夫，而更要緊的，乃是對“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之考量。所謂蛾眉、梳洗，乃至其后的繡羅襦、金鷓鴣，均為比興寄托語，“此感士不遇也”。這種說法起源于清代學者張惠言，以此來說明小詞里面有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之情。葉嘉瑩對張惠言之說的思考與接受，其實是有一個過程的，在早期論文《溫庭筠詞概說》中，她說，“若飛卿詞即但以金碧華麗之色澤，抑揚長短之音節(jié)，以喚起人之美感，而不必有深意者。此正純美之作品之特色，故曰飛卿詞多為純美之作，此其特色也。然在純美之欣賞中，以其不受任何意義之拘限，故聯(lián)想亦最自由，最豐富(此正為溫詞被人解釋為有寄托之原因)”，“張惠言諸公則又強作解人，不惜為穿鑿比附之說”。我們可以看到，其時的葉嘉瑩并不認可張惠言之說，但仍留有余地。

　　而到了后來的 《唐宋詞十七講》，直至《小詞大雅》，葉嘉瑩已將張惠言之說作為闡述詞的修養(yǎng)與境界論據(jù)之一，這主要因為她吸收了西方的文化語碼學說�！皽仫w卿的詞，之所以被張惠言認為他有寄托的意思……是因為在溫庭筠的小詞里邊，他所用的那些語詞，那些詞匯，比如他說‘蛾眉’，這個‘蛾眉’作為一個語言的符碼———西方的語言學說，一個語言被這些詩人、文人使用得很久了，它就變成了一個code，變成一個語碼……結合了這個國家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倍�王國維“境界”說的加入，對探討詞之修養(yǎng)與境界，愈加得心應手。

　　葉嘉瑩這種思考的深入，除文化語碼之外，還有接受美學的影響。一個作品寫完之后，在某種意義上，它已經(jīng)脫離了作者而存在，若不進入閱讀的環(huán)節(jié)，其本質(zhì)上并無完成。若能從作品中讀出微言大義來，非讀者的胡亂聯(lián)想，而是好的文學作品之豐富性與含混性而導致，所謂“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是也。如此，張惠言的“比興”說，王國維的“境界”說，就都不是空穴來風、無稽之談了。

　　葉嘉瑩還舉出張惠言《水調(diào)歌頭》“東風無一事，妝出萬重花”等五首，及王國維《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以證詞之“微言”。兩位均為學者、理論家，填詞為其余緒，或亦有驗其詞論的意思。《水調(diào)歌頭》《浣溪沙》諸作，自然屬上乘，不過在我看來，似及不上如李后主沖口而出的一首《相見歡》小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蹦迷~作與李煜比較，或顯得有些不公道，畢竟才情的高低有差異，但我感覺，張惠言、王國維填詞，似先存了一個“微言”的心，雖不乏高明之處，卻少了些自然之色。

　　葉嘉瑩曾說，“我之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本不出于追求學問知識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一種感發(fā)生命對我的感動和召喚”，“學習中國古典詩歌的用處，也就正在其可以喚起人們一種善于感發(fā)、富于聯(lián)想、更富于高瞻遠矚之精神的不死的心靈”。她以西方理論引入中國古典小詞，一方面拓寬了闡釋的維度，一面卻亦有理論與文本間的不適之嫌，不過其“妙悟心通”的讀詞法，起到了融合的效用。“另一只眼”看古典小詞，在葉嘉瑩這里，消泯了距離，更好地發(fā)掘出“潛能”，“給了讀者這么多詮釋的可能性，給了讀者這么豐富的感受和聯(lián)想”。葉嘉瑩填《蝶戀花》 詞上闋云：“愛向高樓凝望眼。海闊天遙，一片滄波遠。仿佛神山如有見。孤帆便擬追尋遍�！币嗾�是小詞之“微言”的一例罷。

　　(《小詞大雅：葉嘉瑩說詞的修養(yǎng)與境界》葉嘉瑩/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