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的含混、破碎和幽暗(梁鴻)

——讀丹尼洛·契斯《死亡百科全書》

《死亡百科全書》 丹尼洛·契斯著 周淑麗譯 中信出版社出版

　　閱讀東歐作家丹尼洛·契斯的書并非同仁的介紹，或者看到如布羅茨基、桑塔格等人的大力推崇，而是因為在無意間看到這樣一個書名：《死亡百科全書》。彼時我正迷戀于小說中的死亡敘事，勘察文學家所描述的死亡原因、方式和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

　　拿到《死亡百科全書》和《栗樹街的回憶》，一下子便被這個孤獨憤怒、學識博雜又極具超現(xiàn)實風格的作家所吸引。布羅茨基認為契斯的語言有一種詩性，確實如此。但這一詩性并非明朗、動聽，卻以含混、破碎和幽暗為特征。

　　在《死亡百科全書》的開頭題記中，契斯引用了喬治·巴塔耶的一句話：“我對死亡的狂熱就像是在庭院前開個小窗�！钡拇_，對契斯而言，“死亡”并不是生命和世界的終結，而只是開始、起點，或者說，是起源。書中共收錄了九篇小說，全是有關“死亡”的主題。契斯把東歐的古典神話、基督教故事、歷史文獻、民間傳說和當代政治結合在一起，以一種“顯而易見的反諷和潛在的戲仿”給我們展示了“形而上學”層面的死亡形態(tài)。要特別注意的是，許多時候，作者的詩性語言中暗含著調侃和他所謂的戲仿，這使得他小說中的崇高和抒情變得曖昧，并含有嘲弄的意義。

　　我個人最喜愛這本小說集中的同名小說《死亡百科全書》。

　　主人公“我”應邀去瑞典開會，在約翰遜夫人的引導下來到皇家圖書館。在那里，因父親剛剛去世的悲傷心情驅使，“我”看到了著名的《死亡百科全書》，并翻閱到有關父親的記錄詞條�！斑@本百科全書的與眾不同之處(除了它是唯一存在于世的一本以外)，在于它描述人物關系、遭際和風景--這些構成了人生的繁復細節(jié)的方式。比如說，關于我父親出生地的信息就不僅僅是完整、準確了，而且還附上了地理和歷史資料。因為它記錄一切。一切�！�

　　“一切�！标P于父親的一生，事無巨細，全部時刻都有記敘。所有的事物都必須要被書寫，哪怕是父親經過時一粒塵埃的移動，“以毋庸置疑的公正、無私的方式”，記錄下“那些震懾塵世旅途，啟程前往永生之境的人們有關的一切”。因為在《死亡百科全書》的作者看來，所有時刻都非常重要，哪怕在街頭交錯而過的一個人、一棵樹，也都有意義，也不應該被忽略。

　　契斯對“生命與世界的關聯(lián)性”非常感興趣。他把生命置于一個無窮的網絡之中。世界是無限關聯(lián)的，并且因共在而產生空間和意義。因此，《死亡百科全書》描述了還是小男孩時的“父親”清晨如何醒來，壁鐘里的布谷鳥如何把他驚醒，男孩手中的軍用水壺，歐洲戰(zhàn)場歸來的士兵，等等。在翻閱《死亡百科全書》這本書時，主人公“我”又再次跟隨著“父親”成長、生活，感受著當時的空氣、植物、氣味，并經歷現(xiàn)實和內心風暴。

　　《死亡百科全書》的結尾富于隱喻性。晚年的時候，父親突然開始畫畫。家里所有的地方都被父親畫上各種各樣的花，在一個花瓶上寫滿了城市所有咖啡館的名字。而他畫的一朵血紅的橘子樣的花(“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去了皮、剝成瓣的橘子，交錯著細致精巧、血管一般的紅色線條”)，據醫(yī)生確認，“那看起來確實很像父親體內的腫瘤”。“他的癌癥癥狀首次出現(xiàn)之時，正是他開始繪畫的時候。他對花朵圖案的癡迷，也與疾病擴散的過程相吻合”。“父親”以繪畫的方式展示身體內部的某種惡性的生長。花的形狀和癌癥的形狀同構，美與惡同構，互相糾纏，同時互生意義。

　　毫無疑問，“繁盛的花期已經持續(xù)了好多年”。這“繁盛的花期”既是父親身體腫瘤的生長形態(tài)，也可以說，是我們所面臨的世界的病癥形象。

　　《死亡百科全書》幾乎是一種回環(huán)往復的結構，讀的時候，不止一次想到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阿萊夫》。這兩本書有共同的結構方式和世界觀，都致力于讓無限的世界在有限的空間栩栩如生地再現(xiàn)，致力于用奇妙的語言塑造“一個包羅萬象的點”。只不過，契斯是用“一本書”，博爾赫斯則是用一個閃亮的“圓球”。

　　不管是《死亡百科全書》，還是《阿萊夫》，其重要的品質除了語言的多義和奧妙之外，它們都改變了日常世界的時空維度，為我們想象了一個堅果殼大小，但卻包羅萬象的世界。所不同的是，博爾赫斯擅長于純粹哲學的幻象，把人類存在帶入到復雜的語言迷宮中；而契斯則以文獻、歷史和反諷的形式開拓并揭示現(xiàn)實世界的內部景象，這一現(xiàn)實世界，即東歐的崩潰、黑暗和恐怖，及人類在“虛空的虛空”中的抵抗�；蛟S，也正是在此意義上，蘇珊·桑塔格認為，契斯“維護了文學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