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精神視野(顧農(nóng))

　　李清照一向被看成是婉約詞的代表，其實她并不完全為婉約所限，其人其作要比婉約豐富得多，偉大得多�？偲饋砜�，清照大抵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她熱愛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動好勝，敢笑敢哭。在少女時代結(jié)束以后，相對平靜的學者家庭生活雖然給她帶來多年的安定和幸福，而于她其實并不相宜。

　　李清照的精神視野

　　李清照是中國古代最知名的女詞人，一位文學上的多面手，“古文、詩歌、小詞并擅勝場。雖秦(觀)、黃(庭堅)輩猶難之，稱古今才婦第一，不虛也�！�(陳士業(yè)《寒夜錄》卷下)其實李清照又豈止是“才婦”而已，她人很漂亮時尚，性格開朗神駿，青、中年時代最擅長歌詠愛情的甜蜜和痛苦，丈夫去世后在南宋偏安的小格局里掙扎奮斗，寫出大量懷舊感傷之詞和深沉昂揚的詩賦，全都膾炙人口。李清照頗有須眉氣，能做大事，敢發(fā)豪言，水平和氣度大大超出一般常見的閨秀型才女。所以有學者來寫《當代視野下的李清照》非常值得贊賞——只有“當代視野”才同李清照其人其作合拍。

　　如果用古代視野看李清照，一定會覺得她毛病很多，例如其人黃昏再嫁很快又打官司離婚，“失節(jié)可議”(董易《碧里雜存》卷上)，其作品“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藉也�！�(王灼《碧雞漫志》卷二)甚至有人說，“文叔(李格非)不幸有此女，德父(趙明誠)不幸有此婦。其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歟。”(葉盛《水東日記》卷二十一)在古代視野下，也有人對清照的才華作出某種程度的肯定，虛晃一槍，馬上就搖頭嘆息，連稱可惜而去。在當代視野下，對李清照的觀照自然也還是會有種種不同。

　　一位美國婦女學家說過：“在性格方面，這些超常的婦女擁有某些與能力有關的特質(zhì)，像獨立、自信、理性等一貫被定型為男性所特有的特質(zhì)。但有趣的是，當測量那些女性定型的品質(zhì)，如溫柔、多愁善感時，一般地，她們與別的女性并沒有什么差別�？傊�，這些女性看來具有雙性化的性格�！边@一席話很說在點子上，李清照不僅具有女性的長處，又“倜儻有丈夫氣”(沈曾植《菌閣瑣談》)，其突出的表現(xiàn)有下列四個方面：

　　其一，富于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精神，一向敢想敢干，在愛情生活中相當積極，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尤多創(chuàng)獲。李清照早年有一首《浣溪沙》寫道：繡幕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她說是自己主動地創(chuàng)造性地給對方寫紙條子(“半箋”)，約他在“月移花影”之時再來相會——那時就可以悄悄地暢敘幽懷了。詞中最為傳神的“眼波”一句，前人評為“矜持得妙……善于言情”(《蓮子居詞話》卷二)。清照本人自有其深刻的情感體驗，所以能寫得如此入骨傳神。表面的羞澀和被動，隱秘的大膽和主動——這正是所謂東方女性魅力之所在。

　　這首詞大約是李清照少女時代的作品。他后來的丈夫趙明誠曾經(jīng)在太學讀書，而其父李格非則是這里的教官——學生愛上老師的女兒，女兒愛上父親的學生，原是世界上最容易發(fā)生的好事之一，這里的當事人總是有機會直接接觸�！懂敶�視野下的李清照》引用了這首詞并有所分析，但認為是清照新婚燕爾之時的作品，“因為先結(jié)婚后戀愛，清照還有些羞澀、矜持，風情滿懷卻說不出口，就寫情書給郎君，約他花前月下。多旖旎，多浪漫！”已經(jīng)是夫婦了還要先給對方一個書面通知才去花前月下，這個辦法未免有點“后現(xiàn)代”，恐怕不像那么回事。不錯，先結(jié)婚后戀愛曾經(jīng)是一種常態(tài)，流芳甚廣，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李雙雙的時代還是如此；但李清照、趙明誠伉儷應當是有過一段婚前戀愛史的，他們結(jié)婚相對較晚，也就是“半箋嬌恨寄幽懷”的時間比較長，所以后來他們的關系也特別好。

　　關于李清照的創(chuàng)造主動精神，《當代視野下的李清照》一書有很多很好的敘述，例如關于她的漱玉詞的妙處，書中指出：李清照是一個創(chuàng)造力極強的詞人，不主故常，詞中有我�！熬G肥紅瘦”、“寵柳嬌花”“人比黃花瘦”等，皆未經(jīng)人道，一經(jīng)道出即成經(jīng)典話語。即便是古人成句，亦能運化無痕，著手成春。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出自《世說新語》，但用在《念奴嬌》中熨帖之極，渾如己出。(第143頁)

　　其二，追求美麗時尚，而且大聲疾呼，充滿自信，絕不羞羞答答。李清照青年時代曾在元宵之夜用“鋪翠冠兒，捻金雪柳”(《永遇樂》)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非凡，同伙伴們一起出去看燈。這種打扮當時是最時尚的，多年后回憶起來仍然落落大方頗為得意。婚后她又有《減字木蘭花》寫道：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霧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中唐時期有一首流行的《菩薩蠻》道：“牡丹含露珍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情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面發(fā)嬌嗔，碎挼花打人。”(見《金奩集》)李清照的《減蘭》明顯地受到這首詞的啟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非常開朗、活潑，語言和情調(diào)都有比較濃厚的民間色彩。

　　她又有一首抒寫別后重聚的《小重山》道：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云。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分離之日，辜負春光；現(xiàn)在既已歸來，要好好過日子了。語極樸實，在欣喜之中淡淡地留有往日的惆悵；如果一味欣喜，便成為舊日詞論家所說的“癡肥”，顯得沒有頭腦了。這首詞多用口語，寫景平淡，決無旖旎風光，純?nèi)患页ｏL味，這樣處理頗見藝術匠心，重在人的相聚這一層意思，不言而自在言外。這首詞當是紀實之作，估計寫于大觀元年(1107)，清照、明誠在青州安頓下來之后。非常高興能過上夫婦團聚的家庭生活，這樣一種現(xiàn)在看來極其普通的意思，古代女作家能夠坦然直接道出的卻不多。

　　其三，爭強好勝，富于競爭精神。這一方面最著名、人們也耳熟能詳?shù)睦�證，自然是《〈金石錄〉后序》里提到的她同趙明誠進行記憶力對抗賽并經(jīng)常獲勝一事。李清照精于一種叫“打馬”的博戲，也是同樣的意思，爭先后、賭勝負的游戲是清照樂于從事的。

　　《當代視野下的李清照》是一本嚴肅的著作，論及李清照一生的方方面面，頗多新見，對清照理性的一面尤多闡發(fā)；同時又是寫得很灑脫很好看，絕無學院派那種僵硬的身段和沉悶的筆墨，而其中的措辭大有婉約派的派頭。書前陳祖美先生萬言長序已對此書作出很高評價，同時對李清照研究提出了若干指導性的意見，與現(xiàn)在常見的敷衍性序言大異其趣。我讀此書時頭腦為之激活，不禁浮想聯(lián)翩，心事浩茫，拍案稱快，浮一大白。

　　最后，但仍然很要緊的一點是，李清照有著廣闊高遠的精神視野，沒有被事實上很逼仄的閨中生活弄得胸襟狹隘。一位中國婦女學家說過，中國古代婦女文學里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庭院情趣”，李清照雖然生活在庭院之內(nèi)，但她的精神生活卻全不為此所限，例如她有一首記夢述懷的《漁家傲》寫道：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并不因為自己詩詞有驚人之句而自足，她還有更高的追求，很想進入神仙境界亦即理想的世界，要如同莊子所說的大鵬一樣，振翅高飛九萬里。這首詞不僅“無一毫粉釵氣”(黃了翁《蓼園詞選》)，而且無一毫學究氣，充滿了自由而昂揚的浪漫主義激情，最足以反映李清照豪放的性格。

　　李清照一向被看成是婉約詞的代表，其實她并不完全為婉約所限，其人其作要比婉約豐富得多，偉大得多�？偲饋砜�，清照大抵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她熱愛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動好勝，敢笑敢哭。在少女時代結(jié)束以后，相對平靜的學者家庭生活雖然給她帶來多年的安定和幸福，而于她其實并不相宜。他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大大高于沉悶的金石學家趙明誠。如果生活在戀愛完全自由的時代，水平超常的李清照也許不會看中她父親的這位高足吧。

　　《當代視野下的李清照》，劉勇剛著，廣陵書社出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