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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具有清雅、溫婉意味的“古典性”一直是施施然詩歌的顯著標志,像融解的糖或鹽,在她的詩歌中彌漫。她宣稱自己還“惡狠狠地信仰著唯美主義”,宣稱自己的情感方式具有特殊的“滯后性”,“我還生活在蒸汽機時代”……在她之前的詩集 《走在民國的街道上》,這一特色即成標識,成為她與當下諸多詩人區(qū)異的個人面目。在指認她這一標識的同時,我想我必須說明,所謂“古典性”的辨識是建立于強烈現(xiàn)代性的基礎(chǔ)上的,她的詩,現(xiàn)代性是更重的底色,而那個她不曾經(jīng)歷的古舊“民國”其實是種“精神原鄉(xiāng)”,是記憶、想象、幻覺和理想的結(jié)合體,出自心性,她愿意將此世的此身在那里放置。其實所有的寫作都是在意圖建立“精神原鄉(xiāng)”,是寫作者使用魔法再造的世界,盡管它可以有此生此世此時的諸多折光,“像生活”和生活里的發(fā)生,但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虛構(gòu)的方式來抵抗“存在的被遺忘”,使“生命的世界”映照在持續(xù)不滅的光亮下。在我看來,施施然對“民國”這一原鄉(xiāng)的構(gòu)建和某些作家對“鄉(xiāng)土”和“童年”的構(gòu)建屬于同工異曲,也更具原創(chuàng)性和精神性!蹲咴诿駠慕值郎稀凤@示了一個詩人的才能和成熟,她幾乎是橫空出世,她幾乎從一開始就是成熟狀態(tài)。及至《青衣記》,詩歌的現(xiàn)代性底色獲得了保留,清雅和溫婉和幻覺的古典性也獲得了保留,然而令我驚異的是,她為詩歌驟然增入的“新質(zhì)”,這“新質(zhì)”在對舊有構(gòu)成拓展和豐富的同時,也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我以為的施施然和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
增加的新質(zhì):現(xiàn)實的,現(xiàn)象的,以及某些渾濁之物:轉(zhuǎn)基因,奸殺案,強拆,昆明、烏魯木齊的暴力恐怖襲擊,“一切都亂了,世界∕仿佛被注射了過量的激素”(《飲茶記》),“比如一潭冒著綠色泡沫的死水∕比如將萬千普通人擋在外圍的規(guī)則∕比如,網(wǎng)絡(luò)上流行的戾氣∕人們廉價的贊美∕以及笑容背后涂滿了毒液的箭”(《一些有毒的》)……施施然還為自己的新詩增加了敘事性,并置的“對話”和一小點兒巫氣。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這種新質(zhì)的增加是極具難度的,它不是剛才我所說的糖或鹽在水中的增加,而是一些與之難融的物質(zhì),它們之間多是反向的,沖撞的,撕裂的,布滿了相互抵牾的尖銳。現(xiàn)實現(xiàn)象的增加會消損不少的詩性,它與幻想與古典性更是悖異; 渾濁之物入詩本身即是危險,何況你對它的言說和理解必須區(qū)別于新聞紙,并且要用“詩的表達”;敘事性的增加一邊豐富著詩歌厚度一邊吞噬著詩歌的抒情性,往往也會將詩歌玄思性的高度拉低,如何繼續(xù)保持考驗著每個詩人的個人才能……它需要寫作者打磨,篩選,用另外的物質(zhì)完成化學式的反應(yīng),這一切,都在悄然中進行,其中的掙扎和曾經(jīng)的風暴只有寫作者才能懂得。我們看到的,是詩歌最終呈現(xiàn)的樣子,是結(jié)果,這個最終施施然做得相當不錯。
《針灸記》,施施然在現(xiàn)實和記憶之間游刃,在充沛的詩性和日常的瑣細之間游刃,在天然的古舊色彩和現(xiàn)代語緒之間游刃,她進出自如,將那些反向的、沖撞的并置在一起,并做到了不隔,不生,F(xiàn)實和記憶是分開的雙段,但“疼痛”將二者粘接在一起,將治療和創(chuàng)傷粘接在一起。隨后,施施然再次回到針灸的此刻,這次的回到有著總括和上升,它有晶體的顏色:
在很長時間里,不,
直到現(xiàn)在,它縈繞在我耳邊,陪伴在
命運給予我突如其來的傷痛的時候。有力,溫暖。
近一個月,當銀針在我體內(nèi)捻轉(zhuǎn)、提插
我已習慣如水般沉靜。縱使
生活以猛然一擊的方式,在我身體上留下破綻
它愈是兇殘
我收獲的,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
《清洗記》,施施然完成的是對日常的“清洗”,她加入了詩性這種清洗劑,從而使平常變得生動和趣味盎然:我愉快地將衣物投入水中。泡沫∕輕松帶走藏匿的部分。瀝過清水,擰干∕用手指捏緊領(lǐng)口,抻平,一寸一寸∕直到下擺……我注意到她有意使用了一個相對陌生突兀卻又包含豐富的詞:藏匿。這個詞,隱于洗衣的日常環(huán)節(jié)中,然而它卻構(gòu)成對比性張力,使那些類似的說明文字變得輕巧生動!队撵`記》,它竟然如此開始:“西川曾在詩中寫道:∕‘除非帽子可以化作帽子的幽靈∕衣服可以化作衣服的幽靈∕否則赤裸的幽靈顯現(xiàn)∕不符合我們存在的道德’∕我想我可以回答他的疑問∕用我的親眼所見:∕幽靈是一團有厚度的陰影……”她做得那么信手,不顧及,仿佛忘記她是在寫詩而是在話家常,這樣的做法多少也“不符合我們存在的道德”,不符合我們對這類“詩的”慣常要求。李白“少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亦是如此。詩歌的開始句是種定調(diào),而她一開始,就將這個調(diào)子定在了沉陷著的低處,如果不具飛升的強力,折返的強力,它很可能掙扎在平庸、平常的泥濘中,成為失敗之作。我為施施然擔心,而接下來,她依然不加力量,也不返折,而是一路考驗我的容耐,從容不迫地話著家常,描述“親眼所見”的狀態(tài)。直到,直到一個“叫德額旅館的地方”出現(xiàn),直到詩歌最后,“就像現(xiàn)在,當我講述這件事情∕仿如犯下撒謊的罪行”。德額旅館,一個具體的、對閱讀者卻有無限想象的地名在這里有了張力,它讓事件變得確鑿?fù)瑫r又更富虛幻感,而更大的考驗則在“當我講述這件事情仿如犯下撒謊的罪行”時,確鑿有堅硬的根基,然而在根基下面的土卻被天然的懷疑抽空了,以至“我”在闡述有著具體位置和真切經(jīng)驗的“事實”的時候都難以自信,“幽靈”的存否似乎可以不關(guān)真相卻關(guān)于道德的“誠實”,真相被悄然地置換了出去,它讓“我”這個經(jīng)驗者不得不忐忑,甚至自我懷疑,甚至……沒錯兒,施施然在此一路冒險,直到飛升的力量脫繭而出,就像李白在《古朗月行》里所做的那樣。
《青衣記》,施施然繼續(xù)著她的那些藝術(shù)才能,保持著對美和愛的珍重,保持著充沛的詩性,對語感的精細打磨,但她從某些自己的舊有慣!┤缁妹佬浴⑿剐允闱椤袙昝摮鰜,包括從某些對她的慣常性閱讀期待中掙脫出來,而冒險加入之前她剔除的、不識的、不察的、忽略的甚至無法納入的“異質(zhì)之物”,為了求變,她甚至不惜某種的“自毀”。在冒險和探索中, 《青衣記》 里某些篇什的確是失敗的,過于粗糲,散化,簡單,因為現(xiàn)實的羅加而造成詩性的減損,意外之處還顯得少了些……也許, “輕率的讀者們還會說‘沒什么特別的地方,我更喜歡她早期的作品’”———借用奧登在對博根的詩評中的那段話:“只有藝術(shù)家知道創(chuàng)作如果不冒著遭受失敗的危險,如果不抱著一種自我懲罰的態(tài)度,就很難突圍出去!笔┦┤坏拿半U,她在熟練掌握一種言說方式之后即刻轉(zhuǎn)向新方式,尋求新方法的冒險是我所看中的,我感覺她不會自縛于繭中,我感覺,她“始終對最困難的事情著迷”。還是奧登,他在《以葉芝為例》中談到:“小詩人和大詩人的區(qū)別不是看誰寫出來的詩好看。確實有時候我們看到小詩人的作品單獨拿出來,比大詩人的要完美得多,但大詩人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那就是他總是持續(xù)地發(fā)展自己……”
在持續(xù)地發(fā)展自己,也是我在施施然的《青衣記》里看到的。這讓我,對她未來的創(chuàng)作報有更多的期待。
(《青衣記》施施然/著,花山文藝出版社2014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