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劍光(蔡家園)

　　已經(jīng)十多年了，心中總有一種東西在燃燒，總想為張承志寫下點什么。

　　從閱讀《北方的河》《黑駿馬》開始，我就記住了這個名字。這是一個溫暖得讓許多人覺得神圣的名字，這也是一個尖銳得讓許多人痛恨的名字；　這是一個獨特得讓許多人誤解的名字，這也是一個崇高得讓許多人羞愧的名字。他的名字貫穿了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史，他越來越成為當代知識分子知行合一的象征，并且標示著一種難以企及的精神高度。

　　當《方丈眺危樓》剛在《十月》發(fā)表時，我就讀過了。到了年底，這篇散文獲得《十月》年度文學獎，我再一次捧讀，又一次陷入沉思。在張承志的諸多優(yōu)秀散文中，這一篇或許算不上是代表作，但一以貫之地呈現(xiàn)出思想鋒芒和理性之思。該文之所以獲獎，我覺得更多意義上是對張承志這個人的褒獎。當然，就張承志的個性而言，他并不需要這樣的光環(huán)來裝點人生。但是，這個獎勵卻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那就是文學界、知識界對他的精神立場多了一份理解和認同。越來越多的人正在超越狹隘的情感和價值偏見，以理性之思和悲憫之心去關(guān)注中國問題和人的生存問題。

　　這部長篇散文類似于讀書筆記，傳達了張承志閱讀《方丈記》和《方丈記私記》的所思所感�！斗秸捎洝肥侨毡竟诺湮膶W名著，記錄了人類能夠體驗到的一切災難，包括大火、暴風、地震、饑饉和遷都。《方丈記私記》則是作家堀田善衛(wèi)借 《方丈記》 抒發(fā)情懷的長篇散文，充滿了個人“經(jīng)驗”，目的是紀念自己民族的慘敗。“方丈眺危樓”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隱喻意義，作家顯然是要借助反思日本在大國崛起過程中遭遇的慘痛，來警示當下中國。

　　這部散文分為四章，以邊引用邊闡釋的方式展開。在第一章，張承志首先強調(diào)了對于崛田在解讀鴨長明的《方丈記》中個人“經(jīng)驗”的看重，進而引用關(guān)于安元大火和廣島核爆炸大火的描述，從字里行間觀察作者的觀點和立場，稱贊崛田“以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突破了語言的封鎖，直指天皇與帝國，抵達了東方知識分子很難達到的，對不義祖國的詛咒”。崛田作為一位日本作家，他抒發(fā)的“是激情，更是義憤，是人類的良知在祖國實行不義的盡頭，依然選擇抗議與詛咒的勇敢行為”，具有“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第二章，張承志在評述了大火、暴風、地震、遷都等災變之后，將筆觸聚焦到對“瑞相”的反思，認為這個詞“點破無數(shù)，它戳透了一切的太平盛世和虛假繁榮”。他指出《方丈記》中“亂世瑞相”四字意味深長，堪稱書中點睛的一筆，“是語言學對社會判決的介入；它以這個詞語，清算了累計的罪行，傾吐了最后的憤懣”。他和崛田擁有同樣的感受：“它以吉說兇，如一個冥冥之中的警告者。”兩位東方作家的心靈在這里相遇并共鳴。在第三章，介紹《方丈記》中對住宅問題的記述，進一步肯定崛田對其解讀跳出了賞玩的窠臼，抵達了難得的歷史高度，從而表現(xiàn)出“個人的渡世方式和價值觀”。在方丈之外，“人之所營，皆屬愚昧”。一個“營”字，概括了世人的愚癡。第四章拓展到黑澤明、宮崎駿的作品，“不管是誰，……只要他依然懷著對自己國家的狹隘民族主義情結(jié)，他一定將敗于膚淺”。而鴨長明的“不滅價值”，正在于他“已經(jīng)與祖國做到了徹底的彼此他界”。這部作品進入世界文明史的縱深，將異國的“災難”敘事作為當下強國危機的參照，更由“居所”這一人與世界最簡單的空間關(guān)系，反思個人、社會、民族乃至文明的安身立命之所，充滿了熾熱而又冷靜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借助巧妙的摘引和釋讀，歷史與現(xiàn)實實現(xiàn)了深層對話。

　　這部散文充分體現(xiàn)了張承志的創(chuàng)作風格，既具峻烈的個性，又有豐美的姿態(tài)，既富有學術(shù)的機理，又閃耀著思想的色澤，體現(xiàn)了他的“美文”觀。那些充滿張力的文字繃得緊緊的，如巖石般在紙上聳立，顯得冷峻、峭拔而強悍。

　　面對當代文學西化的傾向，張承志一直予以激烈批評。他認為中國文學的本質(zhì)特點不是敘事，甚至也不是抒情，而是“文以載道”。在《以筆為旗》中，他尖銳質(zhì)疑了所謂的“純文學”：“這不是一片信仰的大陸”，這片大陸“不太尊重崇敬價值”。他強調(diào)文學應有價值取向，“文學應當是作家心中最后的堡壘。一個作家很難做個完人，但他至少對自己的文學要做到真誠。不應當有作文或為文等概念，作品應當是作家淋漓的心血。為了這樣的作品作家才活著，為了這樣的作品青春被點燃，生命被耗盡。為了追求這樣的作品，作家眼中只有一片輝煌的幻彩，而決不會看到紅地毯和金錢；為了保衛(wèi)這樣的作品，哪怕是最弱小的作家也敢挺身而起，一直犧牲到自己心跳的最后一下�！憋@然，《方丈眺危樓》是他對自己文學理念的又一次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