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無主題變奏(石一楓)

　　汪曾祺短篇小說《八寶辣醬》

　　《當(dāng)代》2015年第3期

　　看過汪曾祺“惟一未發(fā)表過的短篇小說”《八寶辣醬》之后，我的第一感覺是，這篇文字必是老先生在極其隨意的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

　　小說極短，約莫也就3000多字。涉及的人物卻不少，分別是幾個劇團(tuán)的工宣隊員。一位姓邱的愛吃肉，因而手持半自動步槍到玉淵潭去打天鵝，還愛折騰人，總是吹哨讓演員們列隊再解散。一位潘師傅愛拉胡琴，想近水樓臺跟角兒們切磋一下，可惜水平不夠。還有一位老丁，待人好，念舊，尊重藝術(shù)，愛吃八寶辣醬。先生寫幾個人物，全是從他們的興趣愛好出發(fā)，把日常生活里的小追求當(dāng)成了人物性格最主要的標(biāo)識。但又不畫龍，只點睛，完成了對于人物精神面貌的勾勒之后戛然而止，其他背景交代、故事鋪陳、意義闡述一概省去。這樣的小說汪曾祺曾經(jīng)寫過不少，但除了汪曾祺之外，恐怕少有人這樣寫。

　　時至今日，即使在汪曾祺先生逝世若干年后，這樣的小說仍令人耳目一新。短篇小說尤其要講求章法，講求結(jié)構(gòu)，講求謀篇布局，這是作家們的共識，因而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往往是精致和匠氣并存，奇思和俗套并存。在一種已成定式的構(gòu)思模式里，好的也有，差的也有，遺憾的是差的往往比好的多。哪怕是歐·亨利這樣一位“一句話小說”的大師，也難以做到每篇小說的最后一句話都像《麥琪的禮物》那樣精彩。哪怕是海明威實踐他所熱愛的冰山理論，寫作水準(zhǔn)不如《白象似的群山》的作品也比比皆是。這是模式的局限，或云是思維定式的局限。一個天才作家能夠開創(chuàng)一個新模式，但卻幾乎難以完善一個舊模式，這似乎是一個令人無奈的規(guī)律。

　　汪曾祺短篇小說的價值所在正是他有意識地想從這樣的定勢里跳出來�！蛾愋∈帧匪坪踹�可以被稱為“一句話小說”，敘事魅力的爆發(fā)集中在軍官的那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而像《歲寒三友》和《八寶辣醬》這樣的作品，便極大地省略了經(jīng)典短篇小說的既有要素，難以用任何一種模式去套它。它們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是簡約的，又是豐富的；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至于實現(xiàn)這種效果的方法，想必也因人而異，在汪曾祺那里，大概是中國水墨畫式的審美直覺，換言之，也許是一種天然的隨意恬淡的性格。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迷蹤拳也是一個套路，是練家子都要拳打腳踢嘛。

　　一位老先生，就這樣給我們留下了一篇美學(xué)上的“無主題變奏”。而在今天這樣一個社會愈發(fā)紛繁的時代讀到這樣的作品，懷念與感動油然而生，汪曾祺作為一個作家的魅力也再次彰顯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