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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勝,一米八的身量兒,濃眉炯目,模樣兒該是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的范兒;讀了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 ,一驚:這安徽大漢卻也有柳永式的凄婉與動人。
不錯,俞勝的小說秉承的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F(xiàn)實主義是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一種價值取向,一種人生態(tài)度。它的核心是對弱者的同情,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俞勝的小說中,我們總能感覺到一縷淡淡的憂傷。當然,這憂傷并非柳永的兒女情長,而是飽含了對底層勞動者的真切同情,它來自于俞勝那顆敏感而善良的心靈,也來自于作家對平等與尊嚴的熱切向往。那憂傷像是濃濃的晨霧,濕漉漉地把你包裹起來,讓你企盼著他的企盼,失望著他的失望,憤怒著他的憤怒,憂傷著他的憂傷。 《我在?斁庉嫛分械摹拔摇 ,因為抵制學術(shù)腐敗,竟被發(fā)配到食堂充任雜工,這個結(jié)果悲催又無奈。我們的眼眶會隨著主人公的命運濕潤起來,因為我們會聯(lián)想到這份工作的來之不易,聯(lián)想到這個職位寄托著丈母娘一家人的多少期許,聯(lián)想到“我”為了捍衛(wèi)學術(shù)尊嚴所做的種種堅守,也聯(lián)想到不受制約的權(quán)力是怎樣踐踏了一個年輕人的真誠與理想。在《城里的月亮》中,這種憂傷不僅濕潤了讀者的眼眶,也刺痛了我們被消費大潮浸洇得已然麻木的心靈。文生,一個鄉(xiāng)下人好不容易在城里娶妻生子,當七斤半的兒子降生時,星夜趕著回家的他卻將出租車開進了河里。臨死前,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娘的幻覺。他為什么出現(xiàn)幻覺?因為勞累過度。為什么勞累過度?因為他雖然娶了城里的女孩兒為妻,卻從來沒有真正融入城市,生活的重壓和心理的負荷讓他不敢有片刻的喘息。唯赴死的時候他是快樂的、放松的,因為娘正張開雙臂擁抱他。這悲劇性的結(jié)尾令人心碎,它給讀者留下了多么沉重的嘆息。∨c其說,吞噬文生的是湍急的河水,毋寧說,是城鄉(xiāng)二元對立導致的物質(zhì)貧乏與精神愚昧。即便是在俞勝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幾篇動物小說中,我們也依然被這種憂傷打動:總想出人頭地卻被博士一個噴嚏打入海中的螞蟻,一心想改變命運終于被貓吃掉的小魚,以及一只鐵了心要做狗卻被人亂棒打死的狼,不過是俞勝以擬人化的手法從另一個視角,對現(xiàn)實生活中種種不公與荒謬的譏諷,表面是動物的哀怨,內(nèi)涵卻是人性的吶喊。
俞勝傳遞的憂傷如果僅僅讓人痛楚,還不足以滿足我們的閱讀期待。好的文學作品在揭示生活的黑暗時,總會點燃希望的篝火。試想一下,敲鐘人卡西莫多在廣場受盡虐待,口渴難忍,他憤怒地吼叫:“給我水喝! ”而圍觀者一片戲弄嘲罵,連他的義父也避之唯恐不及,這樣的場景是多么讓人氣抑神傷啊!這時,美麗的艾絲美拉達站出來了,勇敢地為敲鐘人送上了一杯水,這個細節(jié)一下子讓我們龜裂的心田得以潤澤。再看俞勝,他落筆每有亮色,即便是黯然的生活場景也會有陽光照入。 《水乳交融》中的家庭主婦樊慧娜是個自強而又世俗的小市民,她的生活境遇雖不盡如人意,但面對鄉(xiāng)下人卻有一種盲目的優(yōu)越感。當城鎮(zhèn)化的進程終于將她一家的生活和農(nóng)民工的生活水乳交融地聯(lián)系到一起后,樊慧娜由無奈接受到主動融合,讓我們感受到她世俗的外殼包裹的仍然是一顆柔軟的心。另一部中篇小說中,“老考”所以得名,是因為考研屢次不中。“我”考研通過了,來到兩人為備戰(zhàn)考研朝夕相處的“臥薪小屋”安慰完老考離開后,“我”的女朋友小雯說:“別再去叫人‘老考’了,不吉利呢。 ”“我”回答:“不會吧,我們誰不是老考呢。從小學考到中學,從中學考到大學,從大學考到研究生,將來走上工作單位,也還是要考哪! ”這既是對時下生存狀態(tài)的無奈描述,也飽含了對“老考”的深切同情。類似傳遞溫暖的描寫,像雜樹生花,在俞勝帶有體溫的敘述中時有所見。其實,春天并不一定是一片葳蕤的花海,有時候,一朵叫不上名的野花就能使人心生感動。
俞勝小說的語言也頗有韻味。好語言是什么?大白話。但此大白話非彼大白話,它要準確、生動、鮮明地傳遞出作家對生活的獨特感悟。俞勝這樣描寫一個熱戀中的女孩:“羅小雯是我的女朋友, ……我要對她說最新培育的花生是可以不用手剝殼吃、長在樹上,她一定會相信。不過我要是不吃早飯,告訴她我午飯多吃點就可以補回來,她就一改淑女形象,把嗓音提高八度:我告訴過你,這樣是不可以的! ”在這樣的語境中,你看不到作家如何著力,熱戀中女孩的癡迷與善良便凸顯出來。他形容整齊劃一的宿舍樓,“一排一排站得溜齊” ,他描寫時光,“日子排著隊,一天一天過去了” ,他說一個女孩高興時:“鼻翼周圍那些小雀斑都快樂得要飛起來” ,這樣的描寫多么傳神,沒有對生活的準確把握難以寫出。
俞勝的語言還不時透著一股冷幽默。幽默與諷刺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有刺,同為喜劇,莎士比亞以幽默為人稱道,莫里哀以諷刺讓人牢記。俞勝的冷幽默介乎兩者之間。他通過洗臉的細節(jié)描寫一個人的粗俗:弄得水池里水花四濺,仿佛里面養(yǎng)了十條鯉魚;他形容一個人瘦:臉上的肉都用刀削去了,只剩下皮包著顴骨。 《我來到霞村的時候》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授課的老師久久不到,擠滿了大禮堂的學子一片喧嘩,一個小辦事員沖上講臺,說:“同學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崔大牛老師可能有什么事稍微耽擱了一下,過一會兒就來了。 ”這算哪門子好消息?而當你發(fā)覺“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或許在殯儀館的告別儀式上也會脫口而出時,我們在露出無奈的苦笑時,也會在腦海中浮現(xiàn)出為生計而扭曲了自己的一個小辦事員形象。不過,我們不會因為他們的粗俗或者市儈影響到對他們的愛。恰恰相反,正是作家略帶嘲諷又充滿善意的描寫才使我們感受到了人物的鮮活,感受到了這些卑微而又堅韌的小人物活得是多么不易!
其實,每個寫作者都會依據(jù)自己的生活感悟構(gòu)建心中的文學世界,或葳蕤、或雜蕪、或風生水起、或死水微瀾,全依作家的情志而定。俞勝的小說,沒有“孤帆一片日邊來”的奇絕,沒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壯觀,甚至沒有九曲回環(huán)的跌宕,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感受他的小說之美。依我看,俞勝就像一位神閑氣定的艄公,駕著風格獨特的語言之舟,載著我們欣賞他心中的風景。他的憂傷瘦如秋風,把一路的悲憫堆積在我們心里;他的溫暖又如夏日流螢,為我們在黯然的夜色中點燃了一盞盞美麗的白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