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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慶幸,艾偉把小說的名稱改為《南方》,這一改,氣勢頓然磅礴起來。正是這種模糊的定位,為讀者打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和事情發(fā)展的可能性,歷史列車便由此呼嘯而來。“需要閉上眼睛用盡所有的力氣,才能把過去找回來!边@是《南方》的開頭。靈光一現(xiàn)的這句話,成了整部小說的一個支點,像飛出去的鳥兒,有巢可回;射出的箭,落到了準確的靶心。很多人在這句話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歷史的包袱,積重的過往,不是一句“俱往矣”可以回避或隱匿的。
2009年,艾偉寫完《風和日麗》,他想歇一歇,長篇太累了。這種想法與阿來一致,阿來認為“寫作相當于這一湖水決堤而出,把所有情感的蓄積揮霍得一干二凈。下一本書,得修好堤壩,等水再次慢慢盈滿,再次破堤。一部長篇的寫作,特別如此!苯(jīng)過半年的休整,艾偉想消遣地劃拉一個過渡性作品,此時,鄰居家一個傻瓜的故事浮現(xiàn)于他眼前!斑@個傻瓜當年是我們的樂子。他工作后,把錢藏在蜂窩煤餅里面,告訴我們,這錢將來是娶老婆用的。但多年后,他發(fā)現(xiàn)藏于煤餅的錢都爛掉了,成了灰。于是大哭一場!卑瑐グ焉倒蠈戇M了小說,這便是后來我們看到的傻子好人杜天寶。天寶在小說中的確是艾偉的偏愛,他非正常人,卻心地善良,在很多關(guān)鍵節(jié)點上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然而,只有他,還不行。艾偉腦子里一片黑暗!氨仨殢念^來過!敝钡接幸惶欤拔以谝惶熘耙呀(jīng)死了!碑敯瑐懴逻@句話時,他找到泄洪的河口——羅憶苦成了整部小說的中心。
杜天寶從主角的位置上開始隱去,代之而來的是,杜天寶的三輪車上坐著一對雙胞胎美女羅憶苦羅思甜……故事大幕由此拉開。艾偉開始了一個關(guān)于人性的寓言。
馬爾克斯的“百年”足以孤獨艾偉一生
剛開始,艾偉不過想雕刻一個短篇或中篇,誰知這一觸碰,便是五年,他不知不覺又埋頭創(chuàng)作了一個長篇;正如畢業(yè)于重慶建筑工程學院城建系的他,原本只想搞搞建筑,當個藝術(shù)家,某瞬間一不小心拿起了筆,人生從此不被自己主宰。
說不小心,當然是笑談。如果不是大學時期饑餓閱讀,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開啟了干涸的心靈,尤其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讓青年艾偉從中看到了小說的自由以及創(chuàng)造的巨大可能性,他也不至于傻到棄藝從文。毛尖把《刀鋒》的毛姆當做她“叔叔”,好吧,我們且把馬爾克斯當成艾偉的“舅舅”,畢竟,老馬的影響是巨大的,他的“百年”足以孤獨了艾偉的一生。1996年艾偉開始發(fā)表小說,《越野賽跑》、《愛人同志》、《風和日麗》、《盛夏》等長篇以迅猛的速度產(chǎn)出,他的筆下,各種羅憶苦似的人物無以復加地流淌著,比如《風和日麗》中的楊小翼,她堅強、忍耐、勇敢、干干凈凈……艾偉解釋,到了一定年紀,女性的美來源于內(nèi)心,內(nèi)心的安寧就會滲透到面容的安詳,這就是所謂的相由心生。在寫女性方面,艾偉無私地暴露了自己的性別特征——男性作家,對女性主角無緣由袒護及偏愛。
正當艾偉沒日沒夜沉浸于他的七天破案小說中,時間忽悠過去了。這中間他也抬起頭來,卻看到了余華的《第七天》。天呵,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要知道,艾同學2010年開始著筆時,小說便命名為《第七日》——一起兇殺案,從第一日寫到第七日,第七日謎底揭曉。而如今?他著實緊張了一下,所幸發(fā)現(xiàn)內(nèi)容完全不同。
改名。“在中國,南方的歷史確實很詩意,很多傳奇和浪漫故事都在這兒發(fā)生。在中國文學的版圖上,南方一直是很重要的存在,古典詩歌中,南方的意象也深入人心。南方多山川湖泊,似乎容易出現(xiàn)神跡。”這是他對最后小說名稱《南方》的解釋。
不得不說,理由很笨,名稱很好。
為寫作,艾偉曾到過監(jiān)獄采訪,聽各種各樣殺人犯的故事。一位朋友無意中講了一個發(fā)生在寧海的真實故事。一個父親,孩子患了種奇怪的病,到處求醫(yī),因被騙而殺了人。這成了《南方》中須南國攜病孩求醫(yī)途中被羅憶苦騙財?shù)墓适,有了這一出,鋪墊了羅憶苦最后被害的結(jié)果。
是的,《南方》中,羅憶苦一開始就死了,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為何致死?是誰殺死了她?她的死又與誰有關(guān)?……一系列問號貫穿小說全文。艾偉以這樣一種牽腸掛肚的方式,自鳴得意地引領(lǐng)著劇情有節(jié)有制地向前發(fā)展,然后,告訴你——羅憶苦被殺的充分的理由。所有人都跟著當了一回福爾摩斯。
艾偉作品
好的小說總比它的作者稍微聰明一些
實際上這是一篇倒序方式的線狀小說,它以一具奪人眼球的美麗女尸開始,在七天內(nèi)展開了破案,敘事結(jié)構(gòu)又從頭開始,按時間的自然順序、事件的因果關(guān)系順序連接起來,呈線狀延展,由始而終,由頭至尾,由開端到結(jié)局,一步步向前發(fā)展,時而穿插倒敘、插敘、補敘,作者設(shè)置了三個人稱:你、我、他。我——美女逝者羅憶苦,你——政委肖長春,他——杜天寶、須南國、肖俊杰、夏小惲、羅思甜、楊美麗、趙三手、夏澤宗……主副線交叉共進,故事就跨越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饑荒、“文革”;七十年代“撥亂反正”、招工、進城;八十年代經(jīng)濟復蘇、改革開放;直至九十年代城鎮(zhèn)快速發(fā)展……由幾個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折射中國大地三十年的社會變遷。
艾偉在小說中不可避免地采用了大量意識流的寫作方式,以心理分析、獨白旁白、感官印象以至幻覺、夢境等表現(xiàn)手法展開敘述。羅憶苦死了,卻以一個靈魂之口說話:“我一天之前已經(jīng)死了。我從西門街杜天寶家里出來,那個人就一直跟著我。我知道他是誰。他一直在找我……”活人肖長春與死人夏澤宗的精神偶遇,“你看到夏澤宗在那頭等著你。近一個多月來,每次你來醫(yī)院看望周蘭,他都會在那兒等,極有耐心……他向你投來的目光就像一個債主,不,簡直像個索魂鬼!
《南方》似是典型的象征結(jié)構(gòu)作品,作者在賦予小說象征涵義時,仍然致力于形象完整性和生動性的描寫。這些影子我們在加繆的《局外人》,卡夫卡的《變形記》都能找到相似的痕跡。只是艾偉增強了故事行進過程中的傳奇性、戲劇性和緊湊性,以營構(gòu)因果相扣的嚴密精致的情節(jié),使作品更具有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味道。
畫面描繪是《南方》一大特點,“他們尋遍沿江三百三十三個村莊,一無所獲。到了晚上,一望無際的大海出現(xiàn)在眼前。他們到了大陸的盡頭。難道那小孩漂到大海里去了嗎?”“那是個美麗的村莊,靠江有一座小山,小山古木參天,山頂上有一塊巨石,狀似拇指。村莊就在山腳下,小河環(huán)流,幾百戶人家的房舍都掩映在樹叢中。四周闃然無聲,好像他們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朱光潛曾評論廢名的小說《橋》:“全書是一種風景畫簿,翻開一頁又是一頁。”《南方》翻開,一節(jié)又是一節(jié),類似法國的“新小說”派作品,組畫和群像交替,使得畫面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多義性,敘述的整體意向有了不確定性,正因此,情節(jié)推動中實現(xiàn)了意義的銜接。
第七天,兇殺案破了,各個角色都給了合理的歸位,各種線頭有了起承轉(zhuǎn)合的呼應(yīng),前一秒閃現(xiàn)的,后一秒必定落地,沒有多余的枝節(jié),或是一去不復返的鏡頭或道具,作者儼然成了精算師,時間以分秒爭,空間以厘米計。大家不約而同吁了一口氣。可謂“圓滿”,中國人自古以來對生命的感悟,形成了所謂圓形思維。終極,回到原點。
至此,我們且把《南方》當做一部情節(jié)小說,一部細節(jié)小說,或是一部隱喻小說!拔以噲D在《南方》中融入我寫作中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我想讓南方有寓言性,但這種寓言性要建立在人物的深度之上。我要在飛翔和寫實之間找到一條通道。在《南方》寫作中,我盡可能地淡化歷史——當然它依舊在,我更多地讓小說按其自身的時間而生長。在寫作中,我不但在時光里看清小說人物的表情,我也看清了時間溫情而殘酷的面容!
當小說生成,隱匿在作品之后的小說家,早已變得面目模糊。蘭米·昆德拉對此有精彩的闡述,他以托爾斯泰做例子,“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尼娜》第一稿時,安娜是一個非常令人反感的女人,她的悲慘結(jié)局不過是自圓其說,自食其果。小說的定稿卻完全不同。但我不認為托爾斯泰在這中間改變了她的思想道德。我更愿意說,他寫書時,傾聽的不是他個人的道德信仰,而是另一個聲音。他傾聽的是我喜歡稱作小說的智慧的那種東西。所有真正的小說家都傾聽這種超個人的智慧,這說明偉大的小說總是比它們的作者稍微聰明一些。比自己的作品聰明的小說家應(yīng)當改換職業(yè)。”
昆德拉的說法,印證了福樓拜的話,福老早期就說過“小說家是想消失在自己作品之后的人”。
想必這話,對艾偉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