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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大馬,橫行天下——評補丁小說中的硬漢形象(孫吉民)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5年03月25日09:36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孫吉民

  補丁,本名李學(xué)輝,來自甘肅武威,個頭不高,身形也不矯健,但神情和目光時刻透著堅毅和銳利,確是典型的西涼漢子。補丁是屬于西涼那堅硬質(zhì)地的,他的小說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巴子營、大杈河、涼州城,以及與涼州毗連的四川巴城,是補丁小說構(gòu)建的獨特敘事空間。巴子營人的生活是作家注目的中心,離巴子營最近的城是涼州城,巴子營南邊十里是世代哺育村民的大杈河。這是一個遠離政治中心的小村莊,可每一次重大的社會變遷,一樣會蕩漾到這里。巴子營人帶著對土地、糧食樸素而神圣的感情,頑強而智慧地生活著,以不變應(yīng)萬變。這個世界里的男人,呈現(xiàn)出獨特的地域文化積淀。

  男人是巴子營的主心骨,巴子營的好漢子是典型的硬漢,也是不同于以往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新型硬漢!坝矟h”這一概念多用來概括海明威小說中男主人公在戰(zhàn)爭、生存等嚴(yán)酷條件下不消沉、不退卻、不怕失敗和死亡、斗爭到底的性格。近年也有研究者以“硬漢形象”描述中國新時期小說中莫言、張承志、張煒、鄧剛、張賢亮等作家筆下那些忍辱負重、在困境中頑強生存的男人,甚至紅色經(jīng)典中的戰(zhàn)斗英雄也被看做硬漢。中外文學(xué)史上的硬漢,作為他們精神支柱的,或者是自我與情愛,或者是革命情懷,因此“硬”得暢快!他們的境遇是苦的,內(nèi)心卻充滿價值實現(xiàn)的滿足感。而補丁筆下的西涼硬漢,他們的精神支柱是對天地的敬畏,事情做給先人看,做給老天爺看,沒有群體的禮贊和自我生命的滿足,于是“硬”得克制、孤獨、悲愴、堅決。

  《末代緊皮手》中的余土地是最典型的西涼硬漢。民國三十二年,只有18歲的余大喜挨過生死考驗,做了“末代緊皮手”,也就是管土地爺?shù)纳,他的使命就是每年臘月給地“緊皮”,用龍鞭抽地皮震懾土地爺,保佑來年好收成。余大喜變成了余土地,一輩子不能近女色,不能結(jié)婚。他實際上是巴子營人集體供奉給土地爺?shù)幕罴榔罚粍儕Z了享受世俗生活的權(quán)利。余土地是神,就不會被當(dāng)做一個人去憐惜,在他給地緊皮時,哪怕累得吐了血,巴子營人也沒有哪家讓他少抽一鞭子?伤吘共皇钦嬲纳,因此村里人又經(jīng)常暗地里嘲笑他不是真正的男人?梢哉f,余土地一直生活在村人冷漠、功利的眼光里。可他仍然抱著對東家何三的感恩之心和對巴子營這片土地的深情,一絲不茍地履行著緊皮手的職責(zé)。從1949年涼州城解放到“文革”結(jié)束,巴子營一樣不落地經(jīng)歷了各種政治運動,成立農(nóng)會、斗地主分田地、成立互助組、定成分、入社、大煉鋼鐵、打倒牛鬼蛇神、深挖洞廣積糧、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反“地富反壞右”、文化大革命。在這20多年里,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余土地一直堅持偷偷緊皮,直到去世。其實,作為末代緊皮手,余土地有很多次自我解放的機會,他完全可以為自己活一回,不再當(dāng)什么土地爺,可他信守承諾,偏偏要守護“過時”的神圣,堅持把緊皮當(dāng)做一輩子最重要的大事去做。在情愛方面,余土地也有很多次機會成全自己,也成全愛他的人,可他恪守不近女色的戒律。涼州城里洞明世事的老太太多次勸他娶了何菊花,他總是一笑置之。何菊花是何三的女兒,癡癡地守望了他一輩子,兩人同院生活若干年,他不越雷池一步。何菊花得了重病,如果余土地能夠給予她情愛的滋潤、夫妻的恩愛,何菊花一定能起死回生,可他生生忍著心痛,眼睜睜看著這個妹子一天天枯萎下去。后來,何菊花為了保護他的龍鞭,跳進地道摔死,他愧疚自責(zé),但對于不犯戒律這一點從不后悔。他說:“人在干,天在看。欺人欺心呢,騙天遭罪呢!”袁書記要在村里搞光棍配對,逼余土地成家,大隊書記也勸慰他說,土地爺還有土地奶奶、玉皇大帝還有王母娘娘呢!可余土地說,人家是人家的,巴子營是巴子營的。迫于形勢,他和寡婦何秋艷舉行了婚禮,新婚之夜,他一邊聽何秋艷訴說她與何菊花兩個女人對自己幾十年來的情分,一邊淚水漣漣地走出洞房。不知有多少人說過他: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土地神哪?可他就是認(rèn)認(rèn)真真把自己當(dāng)做土地神,把自己的魂系在土地上,他尊重自己的身份,敬重天地神靈。他的一生苦澀而悲壯,他犧牲了小我的幸福,成為巴子營這塊土地真正的靈魂。因為他的存在,巴子營人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餓死過人,可當(dāng)他死去的時候,全村人睡得都很安穩(wěn),只有兩個人在惦記他。余土地的付出和回報是那樣不均衡!可他在信仰的支撐下,堅守了30年。他是舊時代的“殘余”,卻有著穿越新時代的強大力量和將一切苦難踩在腳下的堅韌。這樣的執(zhí)著和執(zhí)拗,就是西涼硬漢的風(fēng)骨。

  《麥婚》中的王世厚,有余土地身上逆時代的執(zhí)拗,他非得按照古老的風(fēng)俗為兒子安排一場隆重的麥婚!督^看》中的王世風(fēng),有余土地對天理神靈的敬畏,他愛慕于桂蘭,曾設(shè)計陷害過情敵,情敵死后,王世風(fēng)終生呵護于桂蘭,這是一種自我救贖,所以于桂蘭三次獻身,王世風(fēng)不敢有半點褻瀆!渡惾亍分,毛順有余土地身上的堅守,全村人都拿著搬遷費逃離了騰格里沙漠的侵襲,只有毛順一個人堅持留下來種樹種草,阻擋前進的沙丘。這是一場孤獨而慘烈的戰(zhàn)斗,他的兒子梭梭娃被風(fēng)沙卷走了,他也沒有后退半步!恫弊印分校瑒W邮至鴱潈耗芮苌、大義當(dāng)先,頗有余土地呵護龍鞭的氣魄。為了照顧已故警察局長湯常玉的遺孀小九辮,他能放下爺們兒的架子,賣砂鍋賺錢?擅鎸φ虅萜廴说男氯喂簿珠L,他直率地預(yù)測局長三年必亡,結(jié)果招來殺身之禍。對以“脖子之美”馳名涼州城的小九辮,他從無非分之想!峨u頭》中,作家塑造了一個無畏、執(zhí)拗的小硬漢,在饑荒年月,13歲的王福搶了勞模金成之子一只雞頭,導(dǎo)致父親被批斗慘死,此后每一年,他都去給金家送雞頭,逐年增加,一送就是30年,以此作為對金成的譴責(zé)和羞辱!稜敔?shù)膼矍椤分,爺爺沒有柔情,性格硬邦邦的,他逼迫奶奶來回走60里地去照相,用拳頭逼奶奶吃雞蛋養(yǎng)身體,可他有擔(dān)當(dāng),能頂天立地。地震發(fā)生后,爺爺從喪子之痛中解脫出來,找到廢墟下的奶奶,又掙脫奶奶驚恐的眼神,挑著貨郎擔(dān)進城謀生,挾死尸換雜貨,賣雜貨換雞蛋。在奶奶心中,爺爺是個真正的男人,就像馬蹄上的馬掌,釘掌時疼,釘好后飛跑時不硌腳!冻Α分,當(dāng)了40年支書的八爺在除夕之夜帶人浩浩蕩蕩進城,在酒店大堂掌摑經(jīng)理,理直氣壯地把在這里打工的本村姑娘接回去熬歲,20盞馬燈為姑娘開道,一群老少漢子為姑娘護駕,這氣派,威武、霸氣。補丁筆下的西涼硬漢,個個鐵骨錚錚,正氣凜然,流淌著古風(fēng)古韻。他們從不糾結(jié)于纏綿的兒女私情,而是放眼生命、生存、天理、正義的大問題,他們像石頭一樣有堅硬的質(zhì)感,他們有男人的大氣魄、大胸襟。古涼州地處漢、羌邊界,民風(fēng)剽悍,不畏死、不懼生。補丁筆下的硬漢,是這一地域文化人格的藝術(shù)化提煉,他們?nèi)缥鳑龃篑R,個個有著橫行天下的威風(fēng)。

  補丁的小說把西涼大地的精氣神統(tǒng)統(tǒng)給了男人,與男人互補的女人,也沾染了男人的大氣概!稘h奸河》中,日本的飛機炸了巴子營,“漢奸”留在村里的女人廖立芳帶著老福救了一夜人,險些被治罪。調(diào)查組最后發(fā)現(xiàn)是大杈河上的冰在月夜反光,才招來日軍的炸彈,于是村民紛紛咒罵大杈河是一條漢奸河,把最污穢的東西往里扔。結(jié)果巴子營人吃水都成了問題,又是廖立芳第一個站出來清理大杈河。這個外來女人的膽識與氣魄與巴子營的真漢子相映成輝。《脖子》中寫到巴城有“四大!,其中“兩牛”屬于女人——王六姐的腰,小九辮的脖子。西北行政長官公署劉副長官路過巴城,慕名要看王六姐的腰,逼她脫衣服,王六姐甩下一句“我的腰不是給你們這幫喪家犬看的”,飛身躍下暖閣身亡。解放后巴城新任公安局長處死柳彎兒后,自然覬覦小九辮的脖子,然而等他來到紅砂啦巷,小九辮早已高貴地自盡了,儀容整潔,在美玉的映襯下,脖子嬌艷生色。巴城的女人就是這般節(jié)烈,不容歹人玷污!赌┐o皮手》中住在涼州城鐵鞭巷的瞎老太太,“寧肯瞎了眼也不見馬步青”,為了免遭紅衛(wèi)兵的侮辱,她也給自己安排了一場香氣四溢的高貴死亡。小說中,何菊花、何秋艷兩個女人都癡心愛著余土地,但從不為難余土地,能夠愛他所愛。何菊花為了保護龍鞭甘心舍命,何秋艷為保全余土地甘愿做有名無實的妻子。她們對余土地又憐愛又敬重,已經(jīng)超越了男歡女愛的世俗追求。西涼硬漢頂天立地,這片土地上的女子們也從不隨意釋放柔情,她們活得有尊嚴(yán),愛得有境界。補丁筆下的硬漢與烈女,頗有三國時代的西涼古風(fēng)。忠臣義士與貞節(jié)烈女的某些人格基因,在李學(xué)輝筆下得到了傳承。只有烈女,才配得上硬漢。

  在補丁的小說中,西涼的民俗處處新奇,那些在歷史塵煙中活色生香的故事,也極富傳奇色彩,可在男女情愛的抒寫上,補丁卻不肯用傳奇筆法。他總是惜墨如金,從不讓他的主人公縱情、濫情。初讀李學(xué)輝的小說,會覺得有點壓抑,因為他筆下的情愛世界總是帶著傷痕與缺憾。不能痛痛快快地愛,不能酣暢淋漓地恨,不能快刀斬亂麻般割舍,又沒有能夠預(yù)見的未來。這種節(jié)制,使讀者不免有意猶未盡、期望落空的遺憾。但補丁小說的特點也恰恰在這里,有很多小說通過寫蕩氣回腸的情愛展現(xiàn)人性的曲折、人生的真諦,令讀者沉溺在世情之中喟嘆不已。而補丁的小說,往往通過不暢快、不圓滿,體現(xiàn)主人公身上超離世俗的神圣與高貴,這是一種讓讀者仰望的高度。對主人公,我們揪心著、痛苦著、遺憾著,也嘆服著、崇敬著、慚愧著。

  補丁刻畫的硬漢,帶有農(nóng)耕文明的深刻印記。他們鐘情于土地和自然,是保守的,執(zhí)著的,甚至是頑固不化的。有人說補丁的小說尤其是《末代緊皮手》,是一首農(nóng)耕文明的挽歌。表面看來的確如此,但恰恰是這樣的人,實實在在守護著村人生活的根本:土地、糧食,也正是在他們心中,保持著對神靈的敬畏,有了他們的存在,才有了鄉(xiāng)村的“理數(shù)”和秩序。何三說:“活人死土地,人的靈魂總得有個寄托!标惗f:“土地爺是泥的,人是肉的,有了這個規(guī)則,人就分不清泥的肉的了!庇嗤恋剡@一形象,體現(xiàn)出作家對農(nóng)耕文明進步性與局限性的辯證思考,也體現(xiàn)出作家對歷史進與退的辯證思考,這種思考的深度又豈是“挽歌”二字所能概括的?在《麥女》中,作家描寫了選麥女的風(fēng)俗,老一代麥女奶奶的選拔過程充滿了神圣感,而新一代選麥女則變成了帶有娛樂性的選秀活動,被選中的麥女也要離開家鄉(xiāng)去打工賺錢。巴子營人對土地和糧食的感情越來越淡了。而在《麥女》的姊妹篇《麥婚》中,作家飽含深情地寫了一場復(fù)古的麥婚,在王世厚的操持下,一對新人最終在婚田的婚炕上迎來了新婚之夜,聽著麥花的爆裂聲,聞著濃郁的香氣,他們終于領(lǐng)悟到了麥婚的真諦,那就是人與土地、與自然的高度和諧!尔溑放c《麥婚》,也體現(xiàn)出作家對古樸農(nóng)耕風(fēng)俗的深情眷戀和對其存在價值的高度肯定。在《麻雀飛翔》中,作家甚至構(gòu)建了存在于土地與莊稼之中的“桃花源”,嚴(yán)家三兄弟中嚴(yán)大回歸土地,找到了幸福;老二嚴(yán)富進城當(dāng)保安,曾經(jīng)在別墅區(qū)“富貴”過,見義勇為時被打死;老三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城里找不到可心的工作,被城市姑娘鄙夷,最終殺了人。還是土地,最讓人踏實。在補丁的小說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他對土地的熱愛,對農(nóng)耕文明的敬意。作家或許無意唱挽歌或唱贊歌,而是把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之間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揭示出來,把現(xiàn)代化過程中如何對待農(nóng)耕文明的問題提出來,這是非常具有啟示意義的。

  補丁的小說不以華麗精致的語言取勝,也很少對人物的心理世界進行主觀描述。作家以客觀簡約的筆法把人和事勾勒出來,給讀者足夠的接受空間和思考空間,其藝術(shù)感染力后勁很足,其寥廓硬朗之美別具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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