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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張莉的文學對話錄《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以18萬字的篇幅,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最新表達。
實話實說,拿到這本書時,我有過擔心,擔心會是一場傾斜的對話、不公平的對話。與畢飛宇相比,張莉稍顯年輕一些,我擔心她在對話進程中拘謹、不好意思,不能完全放開手腳。我一直認為,文學對話,雙方不管年齡大小、成就怎樣,一定要是平等的,不能有任何前輩、后輩的觀念,必須“針尖對麥芒”,要勇于提出問題,勇于批評,這才符合對話的宗旨,否則談何“對話”?就像《歌德談話錄》的作者愛克曼那樣,盡管也和歌德“來言去語”,但他面對歌德時,總是呈現(xiàn)一種仰視、尊崇的狀態(tài),比如1823年愛克曼在耶拿見到歌德時,用了如下的語言:“我很幸運又和他晤談了一個鐘頭,對我簡直是無價之寶”、“使我終生受益不盡”,還有更加熱烈的語言,比如“因為我極欽佩歌德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理,只能始終表示贊同”、“聽了歌德的話,我感到長了幾年的智慧”,以這樣的姿態(tài)面對對話者,不能算作對話,所以愛克曼只能“輯錄”。但《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是一部真正的對話錄,畢飛宇、張莉完全拋開了世俗之見,沒有長幼之分,沒有任何顧慮,對方在自己眼里就是一個平等的對話者,而不是傾聽者。所以許多“冒犯庸常的感受和經(jīng)驗”的智慧的對話,在《牙齒》中噴涌而出,綻放出來迷人的禮花。
比如在對話開始,畢飛宇說到自己的早期作品時,張莉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除了《是誰在深夜說話》《敘事》和《雨天的棉花糖》之外,你的一些早期的小說,有點讓人讀不下去!倍词埂白x得下去的”《有誰在深夜說話》,張莉也要“雞蛋挑骨頭”,也要找出問題,“那個小說也是好的,但人物上呢,我總覺得沒有切膚感”。面對批評,畢飛宇也在認真思考。在這樣坦誠的對話氛圍中,兩人彼此敞開心扉,對創(chuàng)作、對批評、對閱讀……進行了誠實的對話。
比如說到“挑戰(zhàn)創(chuàng)作難度”問題時,畢飛宇從創(chuàng)作角度說,“好作家必須承擔難度寫作”;張莉則從批評家角度說,“如果沒有對難度的渴望,藝術創(chuàng)作就沒有了吸引力,對讀者沒有任何挑戰(zhàn)性的東西,索然無味。難度是力量,也是創(chuàng)造性的一種體現(xiàn)!
再比如,說到“小說語言及物”這個問題時,畢飛宇說,“小說語言有兩面性,有實的一面,也有空的一面,無論我的語言多么及物,我也希望我的語言是面包,不是面疙瘩,它必須是暄的”;張莉?qū)Υ苏J為,“很多年輕作家寫實,寫得很細,但讀完后很氣餒,只知‘及物’,不知其余”。
還比如,談到魯迅的文章,畢飛宇這個酷愛健身的人,這樣表述:“把別人打倒了我們并不佩服,我們最佩服的是那樣的人,被別人打倒了,別人壓在你身上,然后,你翻過身來了,這是最牛的。魯迅的文章就是這樣,覺得別人說得挺好的,能壓住你,可是,只要魯迅把話題接過來,隨后他就翻身了。魯迅文章有一個特點,腰腹的力量特別大,它總能翻身”。顯然這是作家角度的闡釋,明顯有著感性的成分。有著批評家的理性的張莉顯然不會有作家這樣的“夸張表述”,她說:“魯迅的文章,我個人覺得,完全沒有他同時代作家那種‘喬張作致’的文藝腔,他的白話文一上來就特別成熟,切中、直接、簡練,非常漂亮。一出手,就是成熟的,就是范文”。
同一個作家在作家和批評家的嘴里有了不同的表達,但又都準確、到位。閱讀這樣的對話,肯定會擁有特別的收獲:當他們觀點不同的時候,你能夠得到兩種見解;當他們觀點相同時,同樣能得到兩種啟發(fā)——感性的和理性的。
當然,文學對話不能僅是語言的閃亮碰撞,最主要的還在于拿出自己的觀點,而且還要是獨特的觀點——《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這部對話錄做到了這點。
比如畢飛宇說:“我覺得卡夫卡作為一個小說家太生硬了,另一個生硬的作家就是昆德拉,《判決》我覺得生硬,《變形記》我也覺得生硬,《致科學院的報道》很生硬,《地洞》就更生硬了。小說家畢竟和詩人不一樣,你不能只提供情緒,還應該讓讀者看到一些更加豐滿的東西!彪S后,畢飛宇繼續(xù)“吹毛求疵”,開始“挑刺兒”《老人與海》——桑迪亞哥筋疲力盡,趴在床上,掌心朝上,手爛了,疼,掌心不能朝下,他睡著了。小說到此結(jié)束,完美無缺,可是海明威加了一句話,桑迪亞哥夢見草原上的獅子。說到這里,畢飛宇急了,“我真想抽他”。
舒雅的張莉顯然不會如此“動粗”,她依舊保持“校園的理性”,并且為海明威說情:“沒有這些,哪能叫海明威呢?”但隨后,批評家開始嚴肅起來,她對喜歡加繆勝過喜歡卡夫卡的畢飛宇“對話”說,“有什么關系呢,偉大就夠了,一定屬于那個時代干嗎,其實,卡夫卡和加繆屬于一個類型的作家,都有圖解性、哲理性和思辨性。比如桑塔格,她和你的看法就相反,她覺得卡夫卡有他的想象力,加繆的小說有點單薄枯瘦,藝術上不能算一流作品。嗯,我同意她的說法!
作家和批評家在對話中,全都顯示出了自己鮮明的個性。他們有爭論,正是在這種爭論中彰顯了他們各自的文學立場。讀來親切而又可愛,甚至能夠想象出他們對話時的場景,讓人忍俊不禁。
作為一個讀者,我喜歡作家和批評家以這樣的姿態(tài)來進行對話,因此這場關于“牙齒”的對話,不僅停留在“嘴巴”上,還給了我們內(nèi)心許多啟示:作家與批評家到底該是怎樣的關系?“老死不相往來”還是“親密無間”?閱讀《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之后,相信讀者會有自己的答案。
羅蘭·巴特曾經(jīng)說過,從人的身上讀出書來。而閱讀《牙齒》這部對話錄,則從書中讀出人、讀出人生。因此,這不僅是一部“冒犯庸常的感受和經(jīng)驗”的令人新奇的妙趣橫生的對話錄,同時也是一部擁有內(nèi)涵、擁有重量、擁有氣場的文學理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