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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看文珍的小說,但是不敢多看。文珍的小說能把人卷進去,卷進到那種悵惘的、飄忽的、幽暗又悠長的、沒出路也沒道理的情緒中去,讓人想起初 識愁滋味的漫長暑假,或假日黃昏“睡過頭”的午覺后那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惶恐茫然。這時候,那些從潛意識里漫出的黑霧必須被清明的理智壓下去,否則,常人承 擔不起。這次第怎一個“悶”字了得?
“悶”是文珍小說最核心的一個概念。她筆下所有人物的“作”都是因為“悶”。這個“悶”就是常規(guī)生活——當年的老婆孩子熱炕頭,今天的中產(chǎn)階級 生活方式。有資格過上這種生活的人都知道這種生活“很悶”,但是想想那些打破了頭還擠不進來的人,也就不好意思不幸福了。文珍筆下的那些“女文青”們也不 知道除了這樣還能怎樣,甚至覺得自己簡直該打,但她們就是忍不了,只能“作”。
我不知道有多少讀者能夠接受文珍筆下那些“死作”的“女文青”,她們都像林黛玉一樣任性。但是今天,林黛玉已經(jīng)沒有生存空間了,網(wǎng)絡小說中規(guī)模 龐大的“宮斗·宅斗文”大都是“向紅樓致敬”的,但女主人公走的都是寶釵、襲人一路,林黛玉似乎壓根兒不存在。只有在《紅樓夢》的“同人寫作”里,林黛玉 還活著,那些“死忠”的姑娘們心里都有一個林黛玉。為了讓林黛玉活下來,她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賈寶玉干掉——不是讓他按照賈政的規(guī)劃為官作宰,就是干脆 把黛玉嫁給北靜王甚至薛蟠——她們相信只有一個世俗成功、能打能拼的男人才能為林黛玉撐起一把保護傘,讓她率性認真、多愁善感。我沒有批評這些姑娘們的意 思,只是覺得她們的無奈好可憐。如此才知道,曹雪芹可真是貴族啊,舉家食粥了還是個貴族。要說文珍和那些姑娘們差不多同齡,她這股“吃飽了撐的”的勁兒是 從哪兒來的呢?
所以,可以想見文珍筆下的女主人公們是多么不討喜。她們的丈夫或男友們已經(jīng)是改造過的賈寶玉了,雖然算不上多么成功,但都有穩(wěn)定的工作、穩(wěn)定的 性格,更重要的是穩(wěn)定的愛,像賈寶玉一樣一往情深。他們提供的“庸!币呀(jīng)是最高質(zhì)量的“庸常”,可“不知惜!钡牧主煊駛冞是要鬧騰。
讀文珍的小說就是一個接受林黛玉們申訴的過程。我們早過了自己的“林黛玉階段”,成長為薛寶釵、王熙鳳、王夫人,甚至老太太。帶著這么多年“懂 事”的經(jīng)驗和成年人的不耐煩,聽一個“拒絕長大”的小姑娘呻吟絮叨。漸漸地,鎧甲松了,心靈軟了,清明的理智模糊了。我們發(fā)覺自己心里的“林黛玉”還沒有 死透,她借著文珍的訴說申訴著自己生存的權(quán)利。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接下文珍的申訴,這樣的人心里一定有一個沒死透的林黛玉。我第一次被她說服是讀《氣味之城》,我認為它是文珍迄今為止最自 我的、最飽滿的、最有說服力的小說。小說從男主人公的角度切入,因此女主人公的“鬧騰”顯得越發(fā)不招人待見,好好的日子、好好的老公,卻突然不告而別,留 下滿屋的植物和一心愛她的男人。但抵觸的同時,讀者也不禁被女主人公散發(fā)出的強大魅力氣息所席卷了——各種植物的奇異的香,各種美食的煙火的香,各種情致 的迷人的香。這個林黛玉是玻璃心的,但更是玲瓏剔透的,她的美妙是薛寶釵沒有的。漸漸地,你的情感態(tài)度轉(zhuǎn)向了女主人公一邊,不是她不惜福,而是那個坐享其 福的男人沒有能力知情解意。漸漸地,你的神經(jīng)也敏感起來了,切身感受到她的痛、她的渴、她的寂寞、她的干涸。于是,那個“悶”就不僅僅是形而上層面上的反 抗常規(guī),而是有了現(xiàn)實的肉身——一種充滿靈性的愛得不到回應的苦悶。于是,小說也在一個最基礎的層面上完成了申訴——至少是“文科女”對“理科男”的申 訴。我們?nèi)缃竦那楦惺澜缡潜弧坝赫邸焙汀袄砜颇小甭?lián)合統(tǒng)治的,女人們傷心于“雍正帝”的薄情寡義,就容忍了郭靖式的“牛嚼牡丹”。文珍“任性”地告訴我 們不行,就算這個時代養(yǎng)不起賈寶玉了,也不能隨便拿薛蟠對付,還毫不羞愧地把一切不甘稱為“作死”。
在《我們夜里在美術(shù)館談戀愛》中,文珍把“悶”提升到更高更廣的精神層面!皭灐钡谋澈蟛皇侵挥星啻汉蔂柮傻脑陝雍汀拔那唷睂Α坝钩!钡呐涯, 而是一種被時代壓抑封凍了的精神激情。小說把背景設置在上世紀80年代末,比“我”大9歲的男友清醒地選擇犬儒主義似乎順理成章。在他的“成熟”面前, “我”的一切熱望都顯得那么幼稚,一切背離“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之路的選擇都顯得那么的不靠譜。但最終,“我”無以反駁的“他”未能留住并沒有理想方向的 “我”,“我”就是要離開,哪怕不知道為什么!盎秸f,信,望,愛,首先要信仰和希望。而我從小就在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度長大。因為沒有信仰,所以也就無 從希望與熱愛。除此之外,我無法解釋我的背井離鄉(xiāng)。”在這里,文珍打通了個人情愫與時代心理之間的關(guān)系,那個無法自我言說的“作”,正顯示了艱難尋找精神 出路的努力。這是一篇有氣象的小說,可惜的是,這里的時代勾連多少還有些概念化,沒有像《氣味之城》那樣落實到細節(jié)里,這讓我想起一個更年輕的學生告訴 我:“老師,那些事我們聽說過沒見過,像鬼一樣!
世界上有兩類作家,一類擅于寫別人,一類擅于寫自己。當然,偉大的作家都要用自己寫別人,或用別人寫自己。我希望文珍走后一條路,希望她用寫別人練筆后,最終落回寫自己——更豐富的自己,更遼闊的自己,更篤定任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