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在閱讀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的小說之前,很多法國人早已“聆聽”過他的作品:1967年,未來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二十出頭,寫就處女作《星形廣場》,也起興作了幾首歌詞;三年后,它們出現(xiàn)在歌后弗朗索瓦絲·哈蒂的專輯《陽光》里,被傳唱一時,至今仍不失為經(jīng)典。其中一曲名為《圣薩爾瓦多》,歌詞是這樣的:
今夕涼,寒冬至,凋零了街頭碧樹。聽夜雨,思舊地,名曰圣薩爾瓦多。閉目思,奇觀見,花園里晨曦初露;馨香漫,藍蝶舞,似是圣薩爾瓦多。圣薩爾瓦多,你念念不忘,舊景何曾似:
離開金銀島,航船始歸港,暮靄泛微紫。
你早已忘記,如何踏歸程,莫非是幻影?
圣薩爾瓦多,是前世曾訪,抑或夢一場?
圣薩爾瓦多,晚窗風聲急,寒夜雨凄凄。
傳清音空靈,聞回聲裊裊,舊地再難尋。
歌中似有一人,踽踽獨行,懷念故地,卻難重返,情迷深處竟恍恍惚惚,不知那念念不忘之地究竟是真是幻了。蕭索清冷的季節(jié),闃寂無人的雨巷,如夢似幻的虛景,迷茫無果的找尋,回不去的舊鄉(xiāng)——極易識別的“莫迪亞諾元素”在其寫作伊始便悉數(shù)顯現(xiàn),并在隨后的歲月里散落于各篇,仿佛日后的一系列作品仍是青年時代吟唱的那首歌。歌詞里的“舊地”“幻夢”“前世”幾乎在莫迪亞諾的每部小說中回旋反復,如同統(tǒng)攝寫作的源代碼,凝結(jié)著作家的哲思與懷想。
出戶獨彷徨,還顧望舊鄉(xiāng)
“懷舊”與“巴黎”是人們慣常為莫迪亞諾所設的時空坐標。從《星形廣場》到《環(huán)城大道》,再到《暗店街》或《青春咖啡館》,莫迪亞諾的諸多小說都以他生活的這座城市為主要背景。他帶著讀者走過巴黎的大街小巷,數(shù)說著城中物事的變遷,梳理其中的肌理脈絡,耐心地發(fā)掘熟悉的空間中那些黑洞般的地帶:無名的咖啡館,公墓旁的林蔭道,廢棄的公寓,秋陽中的緩坡,都隱隱閃現(xiàn)著一個人、一群人的前世今生。人們步履匆匆或悠然信步,萍水相逢或咫尺天涯,無聲地消失又悄然重現(xiàn)——無數(shù)的命運穿梭不息,路過巴黎,房屋街巷仿佛是一代又一代流逝的人如珊瑚蟲一般層層疊疊累積而成,在“透過時間靜靜地呼吸”。寫一座城,即是寫城中的人們,一闋又一闋的“巴黎往事”。莫迪亞諾筆下的巴黎,多為二戰(zhàn)占領(lǐng)時期的老巴黎,是猶太人胸前黃星的意指大過星形廣場的巴黎,是晃過城市的夜巡燈光和廢宅中的隱姓埋名……換言之,是他出生以前的巴黎。對這段不曾親歷的暗夜歷史,莫迪亞諾有著解不開的情結(jié),因為它孕育了他的出生,并深刻影響了他的童年。他雖為時間上的后來者,卻也是被這段歷史劫持的眾生之一,對之有著“出生前就已存在”的記憶。時隔多年,莫迪亞諾也曾尋訪舊人,試圖了解“謎一般的童年”,但其中大部分人無跡可尋,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也無從找起,解開謎題的渴望與徒勞無果的沮喪成為寫作最初的源動力。
“他用記憶的藝術(shù),召喚最難把握的人類命運,揭露了占領(lǐng)時期的生活世界。”——顯然,諾貝爾頒獎詞亦偏重莫迪亞諾對人類黑暗一頁的獨特表述。然而懷舊假若只流于“傷痕”與“尋根”,沉痛固然可感,卻有失深廣,難以獨樹一幟。莫迪亞諾在獲獎詞中亦言:“一個作家必然被出生年代打上難以磨滅的痕跡,但無論與時代聯(lián)系得多么緊密,也要在作品里表達某種超越時間的永恒的東西!笔聦嵣,莫迪亞諾的許多小說,尤其是后期小說,雖也涉及社會歷史,但并不為反映某一時代,而是向內(nèi)心探尋,試圖構(gòu)建完整的自我,從而在不確定的世界中似得依托。他將自己四十年的寫作歷程喻為屋頂上的夢游,一邊回憶,一邊遺忘,每一部小說都是“復寫同樣的句子,如同昏睡中織就的錦緞,重復著同樣的圖案”。之所以在每本書中循環(huán)往復地編織記憶碎片,不單只為追憶似水年華,更是出于真誠執(zhí)著的追問,就像《暗店街》中那位失憶的偵探,千辛萬苦搜尋物件、電話、舊址,打探證人與往事,屢屢窮途而返卻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一路追尋下去,只為與那個“前世的我”重逢,照見自己曾經(jīng)活過一度的生命。其中重訪舊日莊園一段恰似《蝴蝶夢》的開篇:多年之后,失憶者推開柵欄,沿著荒草叢生的庭徑走進靜默的別墅,目光所及處仿佛浮現(xiàn)著往昔的生活場景,而自己則如同游魂重返,帶著前世的鄉(xiāng)愁——雖然他再一次誤認了身份,但那恍如隔世的敘述讓人忘記了追索的目的,只聽見從前的召喚。
青春的叛逃是莫迪亞諾小說的另一大主題。這位七旬老者給人的印象一貫含蓄謙和,低調(diào)淡泊,叫人難以想象他曾經(jīng)的叛逆青春:逃學閑逛,偷書販賣,被父親視作混混,死生不復相見,蘭波與波德萊爾是他的堡壘。他的年輕時代,像他筆下的女孩:無牽無掛如世間的孤兒,脆弱而倔強,拒絕世界又渴望活著的感覺!肚啻嚎Х瑞^》中的女主角露姬從小本能似的離家出走,長大后變換住址,托庇于咖啡館與旅舍,沒日沒夜地游蕩在大街小巷,每每突兀地斬斷一段社會關(guān)系,便如釋重負一般終結(jié)了過往,為昨天的自己寫下一段墓志銘,而后開始下一段聚散,尋求更廣闊的天地,迎來一次又一次蛻變重生!吧倌觌x家流浪讓我想起月光下的草原”——蘭波式的自由夢想永遠指向更遠的遠方。但遠方?jīng)]有盡頭,孤立無援、自我承擔的恐慌如影隨形,“與人決裂時的醉意”也不過是一瞬間的懸置與豁免,日常生活大片的空虛仍在等待著將人沉溺。露姬不愿困頓在生之中,想要尋找“真正的生活”,可是真正的生活不在生活里,于是絕望之中,跳窗自殺成為永遠的放飛:“好了,去吧。”露姬說:“逃離的那一瞬才是真正的自我。”可見,逃離與追尋,有時并不矛盾,即便是青春殘酷物語,依然是為了一份對自我的執(zhí)著以求,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求證存在的意義。
莫迪亞諾筆下的人物,形象簡單,常有著相似的面孔,同樣的姓名,仿佛是同一群身影游蕩在不同的書頁、不同的時空,重復著這個千古疑問:“我是誰?我來自哪里?”他的小說籠罩著濃霧,似愛倫·坡的偵探作品或希區(qū)柯克的黑色電影,將人帶入一輛駛向黑暗深處的顛簸的車,兩旁是倏忽而過的陰影與回聲,前方是未知的將來或過去。新浪潮導演特呂弗曾說:“電影必須和以生老病死為終點的、人生那下行的漩渦呈相反走勢。”莫迪亞諾亦然:他無心與時俱進,更愿意“逆流而上,找到靈魂的源頭”(波蘭詩人齊別根紐·赫伯特語)。他所關(guān)注并終生探討的是個體的精神世界,想要對謎一般的人類境遇進行深度解碼。
曉夢迷歸路,云深不知處
因其“記憶寫作”,莫迪亞諾被稱為“當代的普魯斯特”,但同為記憶,卻大異其趣。普魯斯特由一塊小瑪?shù)氯R娜蛋糕憶及往日點點滴滴,重建起一整個栩栩如生且無比穩(wěn)固的回憶大廈。但今非昔比,在這龐雜卻沒有凝固力的時代,個人生活已然被瓦解,回憶在無邊無際的人生河流中浮現(xiàn)涌動,又倏忽散去,能夠打撈上岸的也不過是“散落的碎片、中斷的軌跡”,終究串不出首尾相連的歲月,構(gòu)不成完整的拼圖。莫迪亞諾感嘆于逝者往往只留下了一個電話、一個住址或一張駕照作為活過的證據(jù),所以他的筆下總是出現(xiàn)一些執(zhí)著的、耽于瑣碎的記錄員,欲將匆匆過客從遺忘中拯救出來,但旋即又質(zhì)疑此舉:相片、數(shù)字或是若干年的行走軌跡難道真能還原整個人生?太多的人在生命里擦肩而過或相伴一程,又突然消失,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歸于何處,更難知其隱秘的愁苦與歡喜,仿佛隔著不可逾越的地帶。即便是親密之人,有時也如一道謎,永遠不可解,他們的無端消逝只在我們生命中留下“一片空地,一道炫目的白光”。莫迪亞諾在獲獎詞中提到了愛倫·坡的一則短篇——《人群中的人》。主人公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注意到一位神色古怪的老者,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里尾隨其后,但最終發(fā)現(xiàn),他永遠無法了解這匿名的人,因為他只是人群中的一員,終究隱匿于人群中或消失在街角!肚啻嚎Х瑞^》中的私家偵探在多方打探失蹤的女主角后也發(fā)出類似的感慨:“這些所謂的證人從未真正明白所見的人與事!北娙四抗獾膮R聚處還原不了完整的人生,敘述者越多,離真實越遠。因此,在莫迪亞諾的小說里,所有的努力都無法勘破真相,扣人心弦的追蹤總是以興致勃勃開始,以迷茫靜默告終,仿佛濃霧散去依舊虛空。相識多年的鄰居是陌生的假名;已婚女士的面罩下藏著叛逃的少女;失憶的偵探在窮盡所有線索后發(fā)現(xiàn)舊事依然如天遠,唯獨留下一條曾經(jīng)住過的暗店街在等待重新開始的追蹤與求證,或許又將指引著另一條更遠的街道。這過程仿佛《盜夢空間》里旋轉(zhuǎn)不止的陀螺,不知何時停歇,那路上的人也不知何處是歸程。本是“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雖艱難仍留有希望,怎奈往事迷離,在看不到盡頭的追尋中,人迷失在廣袤無垠的荒原,終究是“無處問,水連天”。此時,莫迪亞諾的鄉(xiāng)愁早已超出了舊日巴黎與一度青春,竟有點“無何有之鄉(xiāng)”的意味了。
博爾赫斯說:“寫小說和造迷宮是一回事!蹦蟻喼Z也喜歡迷宮,確切地說,他是喜歡循著阿麗亞娜之線走時間迷宮的人。在他的小說里,現(xiàn)實、假設與夢幻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無人的街道“被來自另一重時間的路燈點亮”;少年認定在前世認識了女孩,卻又不知自己從前是誰;幽靈可以重返故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時光荏苒,人不會老去,定能“在街區(qū)的盡頭遇見年輕時候所見之人,容顏未改”;死巷深處隱藏平行世界的通道,故人藏匿于“街區(qū)隱秘的褶皺”如同在時間無涯的溝壑里,不受歲月枯榮的侵蝕。認識的人們難知出處,所遇之景似假非真;可陌生人難道不曾相識?聞所未聞之事難道真的不曾經(jīng)歷?記憶本身又有多少真實?露姬在故地重游時自忖:“對我而言,一切都是周而復始,仿佛今日與這些人的相聚不過是個借口,借了羅蘭這么個人帶我回故鄉(xiāng)!本烤购螢橐,何為果?迷失域中的人已然分不清了。羅蘭亦在夏日炎炎午后的傷懷寂寥時“一時竟不知今夕是何年”,悟到“一切將如同往昔重新開始:同樣的白晝,同樣的夜晚,同樣的地方,同樣的際會”。時間可以分岔,衍生出一個博爾赫斯式的交叉小徑的花園,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讓莫迪亞諾“窮盡本可以發(fā)生卻未曾發(fā)生的各種可能”,所以燕侶鶯儔攜手走過的街道,已經(jīng)在他們?nèi)f千次其他的生命中走過;人能夠暗暗潛入“時間裂隙”,找回五十年前的自己;穿過墓穴,生者將與逝者重逢——無數(shù)的時刻有無數(shù)的你和我。博爾赫斯的話為莫迪亞諾的時間之謎作了很好的注解:“一舉一動,一思一念,皆是久遠過去業(yè)已發(fā)生之事的回響,或是將來定然復現(xiàn)之事的預兆。經(jīng)由無數(shù)鏡光折射,事物的映像不會消失。任何事物不會僅此一次,不會令人惋惜地轉(zhuǎn)瞬即逝!睍r間并非線性地將人引向消亡的終點,而是會停頓、交錯、重疊,甚至彎曲成圓回到原點。在這樣的維度中,自我與世界皆非實實在在、完整統(tǒng)一,而是可能的碎片偶然的聚合,如幽靈一般難以把握,正所謂多歧路,空自迷。
莫迪亞諾之所以喜歡寫時間,大概因為對時間的感知即是人類體驗自身存在的基石乃至本義。游蕩在時間迷宮里,人們體驗每一個可能的“我”,拆解了我相、人相,拼貼出眾生相,而后發(fā)現(xiàn)浮生若夢。我們都是《暗店街》里虛幻存在又默默消失的“沙灘人”,無根漂泊,猶如浮塵。一切都建造在流沙之上,一切都是歲月的泡沫。因此,莫迪亞諾投向日常生活的目光是超乎其上、略帶憂傷的。如果說,看莫迪亞諾的書,能在開卷即感受到希區(qū)柯克,在閱讀迷宮中遇到博爾赫斯,那么合上書頁閉目回想或許會隱約見到基耶斯洛夫斯基。這位波蘭電影大師與莫迪亞諾懷著相通的愁緒,一如《青春咖啡館》的開篇詩句:“在真實人生的半途,憂傷沉郁縈繞身畔,以傷悲嬉諷之詞發(fā)抒,在迷惘青春咖啡館!倍硕枷矚g講無法自圓其說的故事,讓人迷失于無疾而終的追問,在超越日常真實的象征性瞬間得見平庸生活中所未見的“磷火般的神秘微光”。莫迪亞諾認為作家的使命便在于揭示每個人心靈深處所含之光:“最好的小說家在某種程度上是能夠見到異象的通靈者。”他注視著萬物的反光與物象的幻影,像無數(shù)前人一樣,反復講述著同一個謎而未道出謎底;他讓困頓在生之中的人們懷著意念在漫漫長夜前行,趨于無限,一直走進“時間停擺,永遠指向正午”的盛夏。